明楼摘了手套,伸手贴到他的背上,一下,一下,慢慢地抚着他从来都是挺直的脊背。
就如明诚还是当年那个十岁的,仓皇无措的孩子一样。
明楼把他捡了回来,却不知道怎么哄这个半大的孩子。明台太小,在家里有佣人照料,明楼哄小明台的唯一法则就是举高高,在空中甩来甩去。他学着明镜,把明诚搂进怀里一下下地抚摸着他瘦弱的脊背,半点没有明镜的温柔。
无助的小鸟,今日已成矫健的苍鹰,却仍有着与当年无二的悲伤与无助。恍惚之间,明楼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明诚以前说过数次的话。
我这辈子,最怕得而复失。
所有的爱情的色彩都了无踪迹,他只是他的长兄,他只是他的弟弟。明楼仍旧是那个十岁的明诚的全部光明和救赎,明诚仍旧是明楼黑暗之中前行二十余年的路途上的同伴和知己。
方步亭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书房里走了出来,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看着楼底下的这一幕。
这个家里敢搂着他脖子撒娇的人,只有木兰。
这一瞬间里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方孟韦从小到大,都对方孟敖言听计从。他恍惚之中记起了那么几个模糊稀疏的影像——方孟韦不知道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回来,在他面前吞吞吐吐,被谢培东打发出去,不许打扰大人工作。
后来方步亭在楼上,隔着玻璃看院子里的情景,方孟敖泥猴一样从外面回来,见了坐在阶梯上发呆的方孟韦,撸起袖子就和他勾肩搭背,同仇敌忾。
影像很快就消失了。
谢培东在他身后说话:“要不要派人去找一下孟敖?”
“不必了。”方步亭转身回了书房,“把崔中石后续的事情处理了吧。”
谢培东了然。
崔中石已死,后续的就是力证崔中石不但没有贪污,而且也不是共产党。事情闹大了,多烧几个人的屁股,自然就有人会出来收拾残局。
明楼听着那扇书房的大门慢慢合上。
苏轩不知道何时醒转过来,默然而绝望的躺在地面上。
明楼知道今日确实无法和明诚谈其他的事情了。崔中石不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夜莺才是。
真正没有见到夜莺最后一面的不是苏轩,是明诚,明诚至今都没有见到夜莺的尸体,也没有查到更多有效的信息。明楼此来是想验证自己的判断,夜莺的把柄,归根究底,除了明诚就是苏轩,如今事情已经很明显了,绝对是苏轩这儿出了谁也想不到的疏漏。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你好自为之吧,我先回去处理些事情,这个苏轩我就不带着了。”明楼最后揉了揉明诚的头发,“若是……你今晚过来,搬过来吧,我还要在北平呆半个月左右。”
明诚没有反应。
明楼知道他听进去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明楼压低了声音,用气声在明诚的耳边说话,“无非就是十年了,你再一次只有自己活了下来。从那你最初的小组,到后来你自己组织的许多人,都死了,剩了一个朱徽茵,并肩到现在,也死了,到死都不能去救。”
“我又何尝不是呢?”
明诚蓦地从靠枕上抬起脸来。
明楼仍旧微笑着,仿佛说着的不是他自己的事情,只是寻常的闲话,“连王天风都死了六年有余了,我连他的女人都没有替他保住。苏医生,黎叔,锦云,最后也送走了明台,他上了前线,也九死一生,我看惯了,看透了,就好了。”
“大哥,别这么说。”明诚转过脸去。
“还能感情用事,未尝不是好事。”明楼掏出一方手帕给明诚,便独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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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明诚在房间里锁了自己整整一日。
程小云把崔婶送了回去,崔婶虽然悲痛,到底没有丧失理智。她一再不肯收程小云塞给她的钱。
“中石做过多少事情,该得多少,我清楚的。”崔婶已经流不出更多的泪水了,“您家没有对不起我们家,我不收的。中石的死总要弄个明白,我的孩子不能无端端地没有了父亲。”
“我们都是妇道人家,男人的事情,不懂,也不要去懂。”程小云送她到门口,“你还有孩子,想想伯禽和平阳。我知道我现在说这样的话无异于剜心,但是,你听我一句,我虽然没有自己的孩子,这世间的女子都是一样的,为母则刚。”
黄包车车夫已经等在门口了,冬天天黑得早,车子摇摇晃晃地远去在夕阳的光影里。
程小云久久地站在门口。
“夫人怎么站在风口这儿?”
程小云一个晃神,见是家里的佣人王妈,“姑父不是说这几日不用你们来了么?”
“襄理打了电话来,就我来,家里总不能没个做饭的人。做了饭我就回去。”王妈挎着个空篮子,“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菜场早早就关门了,胡同巷子里的摊儿也不见了……”
“你先进去吧。”程小云道。
王妈便先进去了,程小云在后面看着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妇人的背影。王妈是方家来北平之后招的几个佣人之一,和许多这个年纪的女人一样,活在底层,给富贵人家当了半辈子的工人,北平风云变幻几十年,她们仍旧在乱世之中过着自己的日子,人总是顽强的,一饭一粥就能活下去,不知道国家大事,也不妨碍日日操心柴米油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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