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得尤其艰难。
这接下来的七八日也尤其艰难。
崔中石的死,真正有时间悲痛的,也不过是方孟敖和崔婶母子几个罢了。
明诚和谢培东以雷霆之速整理了所有的账目,两人都是熟门熟路的,该有问题的时候肯定会有问题,不该有的问题,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只是整理到最后一本的时候,谢培东没有动手,直接推给了明诚看。
一笔转账的资金。北平分行转去了香港一家银行的账户之中,被记在了孔家一家公司走私的帐下。寻常看来,不过又是一笔账目罢了,然而在明诚或是谢培东的眼里,太不一样了。
这个和之前的高价倒卖物资或者走私不一样,确确实实是崔中石一手转走的,而且这确确实实不是孔家的账目。
书房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们的人的账户?”明诚问谢培东,“太明目张胆了吧。”
“怪不得,他竟然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谢培东仍旧是面无表情,“是香港活动的民主人士的账户。表面上是一家外贸公司。”
“这个账户没有暴露过,”明诚拿过账本,另外做账,“明家在香港还有几家做表面掩护的空头公司,我改去那儿。”
“这儿能改,香港那边的记录可改不了。”谢培东摁住明诚的手。
“没有人敢查,不是么?”明诚笑笑,“到这个地步,我看没有人敢咬死崔中石是共产党。”
“他为何要这么做?”明诚转着钢笔,“不只是因为怕受不住刑讯说出不该说的东西吧?”
“或许,是因为我们和你们不是一路人。”
明诚一怔。
“我没有别的意思,”谢培东语速平缓,“你在军情线上,生死见多了,过手的事情,也多了,就无所谓了,崔中石不一样。”谢培东拍拍那摞高高的账本,“他这些年写的每一笔账目,都是往油锅底下加柴,油锅之中,煎熬的是他自己的心。”
“任何事情,总是需要人做的。”谢培东将明诚改过的最后一本账目放好,“是我们工作上的疏漏,崔中石察觉到了早就有人盯上了他,录音的事情也查明了,他给孟敖打电话的时候被监听录音了。”
明诚早就不知道什么叫做良心被煎熬的感觉了,人只要能活下来,善良不善良,又有什么区别呢?
“书生意气,也挺好的。”明诚最后道。
南京方面发给明楼的饬令一封严厉过一封,但是申饬归申饬,竟也无人敢提要撤掉明楼的职位或是明令下达什么处分。
明楼便继续滞留在北平。
随着明楼进出北平行辕的次数越来越多,但凡有点政治嗅觉的人,便知道明楼是真的站定了队伍了。
人各有志。
李宇清请明楼去听戏,七拐八绕地,进了一条胡同的深处,竟豁然开朗,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四合院,在这个满城萧索的时节里,朱红的门和不曾褪色的琉璃瓦显得十分显眼。
院子就改作了戏台,正对着的廊下就是贵宾的坐席,李宇清的面子自然大,整个戏园子里只有他和明楼,侍从没有跟进来,戏班的班主亲自来倒茶端点心,原本的下人都被遣走了。
“客随主便。”明楼把戏单推给李宇清。
“明先生哪里的话。”李宇清随手翻翻,“我就是个大老粗,更不巧的是,我也不是皇城的人,哪里会听戏?我是听说明先生对这老祖宗得东西倒是颇有研究。”
“随便唱唱吧。”明楼对班主说道,“唱你们最拿手的。”
“好嘞。”
伴奏便响起了。
恰恰唱的就是苏武牧羊。
“李副官长,看来您别有深意啊。”明楼晃着茶盏里的茶,“莫非这些日子里,明某人的诚意还不够?”
“北平分行最近可是不太平。”李宇清漫不经心地磕着瓜子,“不过方行长何许人也,摆平这点小事都不必亲自动手,有些事情啊,咱们看得清,偏偏有些人拎不清,这接班人,到底还不是当班人不是?”
“年轻人嘛,总要摔些跟头,才知道疼的,我们这些过来人,得理解理解不是?”
明楼抓过一把花生,一颗颗剥干净,“最近军统的风向不明啊,我也是日夜担心着以前的旧账被翻出来,说到底,我明家这么大的产业,不做那些事儿我也饿不死,不都是为了党国?”
“这个我知道。”李宇清道,“这些日子,和明先生的合作还算愉快,许主任也来电报了,他那边万事妥帖。”
明楼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当然妥帖,他亲自帮许春秋做的假账,如今南京那边肃贪查得如火如荼,许春秋贪了一条黄浦江那么多的黄金,他明楼也有本事让他不被查出来。
“我想和明先生做个交易。”李宇清终于切入了正题。
“但说无妨。”
“明先生在北平日久,南京方面……许主任一人毕竟地位和力量都不及明先生。”李宇清道,“海关一向是党国的咽喉,且多年来,党国的收支,也仰仗东南……”
明楼了然,这是让他回南京卖命去了。海关一向关系紧要,如今少壮派步步紧逼,上面的人到底是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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