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你来我家,我骂了你,骂错了人,但没有骂错事。我这老头子不爱道歉,所以你小子也别觉得对不起我,”穆老停了停,浑浊的眼睛让朝阳映出水光,他仿佛是想起了那天的枪声与血,声音中有了颤抖:
“你呀......”
他没说出什么来,又用力握了握阿诚的手:
“放心吧,我不会说任何事情。我让人捧了半辈子,说是什么名家名角,其实就是个卖艺人。”老人背着手往前走去,兀自感叹着:
“可不要看不起戏子,戏,右面也是一把戈,都是有脾气的......”
穆言朋老迈的伛偻身躯向着洒遍朝霞的长街而去。
迟暮人,朝阳里。
TBC
第四十六章 腊八粥
市政楼是栋四层的旧楼,外围灰突突一圈照猫画虎的铁围栏,看着不中不洋的。
宪兵队以前在城东有自己的地方,北平沦陷后,为了规整权利,也迁进了市政这个院子里,另外盖了两层的新楼。一楼宪兵各队接案子拘犯人,吵闹极了。特务科在二楼,从侧面小门直接进入,这两层之下,还有个隐藏在地底的刑讯室。
老北平走街串巷的洋车夫们有句话说得好:逮进了宪兵队,就在一楼还有活路,往上走是去西天,往下走是入地狱。
阿诚的身影就在这三界穿梭,忙得堪比西天诸佛。
“不是我和您抱怨,从前袁科在的时候,我从没觉得他有这么多的事情。”
阿诚去市政楼里的找吴志千签字,一边说一边撑着桌子活动他酸胀的左腿。虽然好了,但筋肉受损到底是有影响。这两天他为了穆家班的事情奔波,晚上回家胡乱吃一口就倒头睡觉,汤婆子也不知道被踢到哪个角落去了。一受凉,皮肉里面的伤处便不安分起来。
吴志千头也不抬的审文件,闻言道:
“能者多劳,诶哟对了,您内中医世家大小姐呢?我听说啊,那可是个美人儿。”
这人只要嘴上有闲工夫,就免不得要犯一会儿神经病。一句好好的话叫他说的得有些阴阳怪调的,阿诚侧耳听了听,吴志千的留声机里又换了新歌,应该是最近后起的小名伶。他低头笑了笑,特别温柔的样子,放缓了声音道:
“说笑了,她还是个小孩子呢......对了,吴处长今天怎么听起新歌来了?”
吴志千签字的手就顿了一下,他抬起头,嘴角的笑容突然意味深长,连带着落在阿诚脸上的眼神都显得耐人琢磨了:
“偶尔遵循时代的变化,并不是件坏事。就看这新歌值不值得听了。”
又来了。
阿诚从他手中接过文件,皱着眉盯着吴志千,神色紧张而疑惑,好一会儿才谨慎的开口,斟词酌句的说道:
“吴处长,您让我有些怀疑。”
吴志千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咯咯”乐了起来。阿诚嘴角紧绷,眼睛眯了眯,冷峻犹如寒霜爬上他的脸。低声说了句“告辞”,阿诚转身便走。
“等等,”吴志千直接站起来,随即又软趴趴的用手肘撑着办公桌,压低声音对阿诚道:
“还不知道吧?刚来过的电话,明长官被周先生秘密软禁在了明公馆,哥们儿够义气,给你透个底。”
太阳穴一阵尖锐的痛楚。
在吴志千的角度看去,背对着他的明诚,耳下那仅能看见的下颚肌肉猛地绷紧了。但也仅是瞬间,还没等吴志千再说什么,面前的背影转过身来:
“哦?这么快?吴处长人脉广,消息就是灵通。”阿诚抿着嘴,颊上绷出一个小巧的梨涡,里面酝酿着雀跃:
“果然天不负我,明家到最后......”
他不说下去,留给吴志千一个不可言传的表情,甩着文件离开了。门一声轻响被关上,吴志千挑起的眉毛即刻压了下去,他歪着头思考着,怔愣着呢喃了一句:
“有意思......”
阿诚将洗手间隔间上了锁,转身对着便池干呕了几声。他嗓子发紧,心上如遭重锤,从脊梁骨一路砸到胃。弯腰吐了半天,什么都没有,他早上走得急没吃饭,并且也不是真的想吐。抹了把脸上的汗,他脱力的靠在门上。
如果说之前他还抱着某种侥幸,那么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来临了,无法避免,无路可走。
门外有动静,阿诚整理了下表情,平静的拉开门走了出去。两个技术部的科员正在水池旁洗手,看见他后打了招呼,一个问:
“明副科长,今儿可是腊八啊,下午还不回家?”
“什么?”
阿诚焦头烂额的,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腊八节啊,您不觉得今天冷得邪乎嘛?诶呦,齁儿冷的,耳朵好悬给人冻掉喽!”
哦,阿诚在心里恍惚有个概念,今天是腊月初八,北方人特别注重,要吃腊八粥的。他摇了摇头,侧身出了洗手间。
两个科员在后面窃窃私语:
“瞧人那样儿,拽得二五八万的......”
有的时候念谁来谁。
阿诚下午两点多就回到家中,他心绪不宁,点炉子的时候,火柴都烧到了手,仍是无知无觉的对着空灶台沉思。简单就着芥菜干吃了两个杂面馒头,他就准备到床上睡一觉去。阿诚习惯了晚上思考,他决定睡醒以后就着手整理这几天他的一个大胆的设想,虽然是铤而走险,但是只要能保全明楼,就值得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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