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_卞时雨【完结+番外】(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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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怀夏拢起眉峰,嘴角的笑纹淡去,躬身一长揖,“高大人,恕学生无状。然学生有一言不得不说。郦善长的《水经注》中曾提到,开凿河道最忌无处堆放掘出的淤泥。胶、莱二河间有分水岭,且不说开凿山岭之难,纵使凿开,重峦叠嶂又何处堆放淤泥?再者,既有水道,然何处引水?山中固然有溪泉水潭,却不足以行舟,更不足以刷沙。若河无法刷沙,则不能抵海水逆灌,届时海沙倒侵,河道必受阻断航。还望大人三思。”

  高恭怒极。近些日子因为漕运淤堵的事,内阁都忙得焦头烂额。李明冲提出开凿胶莱新河之议在高恭看来实在是解了燃眉之急。他派了工部的郎中去分析,虽然也说有一定难处,但总体皆是行得通。开凿新河后,算是大大缓解了黄河漕运之难,黄河以北的粮食都有了保障,高恭便一力主张。然而恰好今日早朝他不在,工部的那班人忽然就反水了一般成堆地上折子抨击这个方案,说高恭急功近利、不察民情、纸上谈兵,条条所言与罗怀夏无异。

  高恭这回是背后被人阴了一把,心里大为窝火。偏生还要压了火气给太子上课。而罗怀夏这下又毫无眼色地往枪口上撞。高恭只觉得额角的青筋鼓鼓地往外跳,啪地一下将《礼记》摔在条案上,朝罗怀夏喝道:“妄议朝政!黄口小儿安知治天下!”

  高恭虽是儒生,君子六艺也未曾废离,手劲不小。这一下摔书火气大得很,硬是将宫人备下的茶盏都震得叮当响,上好的西湖龙井溅了一桌子。

  这一下整个文渊阁都静了下来。罗怀夏也没想到高恭气性会这么大。压根不用他再煽风点火说些什么了,一个御前失仪就够高恭喝一壶了。

  朱骏安迅速反应过来,小脸一沉,“高大人何意?本宫以为忠阙所言极是。”

  高恭也回过神来。虽说他平日里跋扈惯了,但也没有恣意到敢在太子面前甩脸子。主要是今日这亏吃的实在窝火,而眼前这两个学生又一反常态地给他添堵。原本朱骏安和罗怀夏,一个年幼温驯,一个亲爹都被高恭攥在手里,见到他都是毕恭毕敬的,高恭也就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结果今天他就和炮仗似地一点就着。

  高恭正准备跪下请罪,罗怀夏已经先他一步跪下。罗怀夏膝盖哐地一声磕在地上,听着都疼,“高大人慎言!”这一声叫得不可谓不情真意切,凄厉得朱骏安耳朵都刺痛,出了文渊阁还能传他个三五里。

  高恭真后悔刚刚那书没摔罗怀夏脸上。他原本骂的是罗怀夏,被这么一歪楼,连带着骂太子了。若是一般的训斥也就罢了,偏生他先前说的是“黄口小儿安知治天下”,这简直就是疑储君!高恭也扑通一声跪下,一张老脸拧成一团,“殿下恕罪!臣一时气急攻心口不择言,臣罪该万死!臣也是担忧……”

  高恭还来不及自白,宁诚安尖尖细细的嗓音从外头传了进来:“奴才恭迎圣驾。”

  高恭剖白之语只得咽回肚子里,朱骏安也跪下,一屋子人都老老实实地行了大礼:“(儿)臣恭迎圣驾。”

  “起来吧。”隆庆皇帝虽然对皇后没什么兴趣,对自己的嫡长子还是挺在乎的,算是慈和地虚拉了朱骏安一把让他起来,转过头严厉地看向罗怀夏和高恭,“高阁老先前说了什么,逼得武定侯世子说出‘慎言’?”

  罗怀夏和高恭自然是不敢起来,都战战兢兢地跪在原地。本来以高恭的身份地位和脾性是完全不必惶恐。都说明朝是君主□□的顶峰,然而明朝的士子最喜欢干的事就是骂皇帝,海瑞差不多就是讪上卖直的成功典范。高恭敢在皇极殿当了文武百官的面谏言隆庆皇帝耽于女色,然而今日他是在皇帝背后质疑储君。高恭的后背终于被汗给打湿了。

  罗怀夏心里也打鼓。皇上叫的是“武定侯世子”,而非唤他的字,可见其心中对罗怀夏也并不满意。罗怀夏忽然觉得今日无论成败都不是什么值得欣喜的事。

  “先前武定侯世子向臣打探胶莱新河一事,臣以为此事涉及社稷,不可妄议,且世子尚年幼……”高恭斟酌着想把事情绕到罗怀夏身上,没成想朱骏安干脆地打断了他。

  “父皇!”朱骏安带着哭腔以膝着地跪行着扑到隆庆皇帝身前,一张小脸惨白,皱着眉头强忍住泪水,“是儿臣无能。忠阙向高大人问起新河一事,实为儿臣授意。忠阙所言凿河之弊病也是儿臣所担忧。然儿臣无能,所思所想在高大人看来不过是小儿之戏言。高大人说‘黄口小儿安能治天下’,父皇,儿臣是不是不配为太子?”

  高恭只觉得心脏被人狠揪了一把,跪在八月的燕京城里却如坠冰窟。他自问从未得罪过太子,现下太子却句句要把他逼上绝路。

  “臣不敢。皇上明鉴,臣绝无轻慢殿下之意。臣不知世子所言是殿下授意,臣以为武勋不得妄议朝政。且世子涉世未深,臣担心……”

  “住口!朕且问你,你可曾说过‘黄口小儿安能治天下’!”隆庆皇帝大怒,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怒瞪着高恭。

  高恭喉头发紧,团领下的盘扣掐得他喘不过气。多少年了他都没有被逼得这样狼狈。倒是没想到罗绍勋那愣汉竟生了个狡猾儿子。难道让他和皇上抗辩说他讲的其实是“安知治天下”而非“安能”?那岂不是更坐实了质疑储君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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