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的记性啊,本就在娘胎里被狗啃过,兄长又早早让我去姑苏,那三年过得可真够鸡飞狗跳,连刚入学的师弟都会欺负我。好在将你盼来了,我同你交好,你又足够凶,我才有人罩着,也能支使别人做些事了。”聂怀桑回忆少年事,也笑出来,随后逐渐收敛神色,道,“兄长走火入魔而死,死前见人就砍,四下尖叫乱起。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和勇气,甩开蓝曦臣,扑上去抱着兄长,惨叫道大哥啊。”
“按照哥哥当时的情状,本会将我一刀砍死,可不知为何,他将人砍死了满地,却仅仅是砍伤了我一条手臂、一条腿。我聂氏祖祖辈辈,修炼刀道者,死前走火入魔绝不会清醒,但哥哥听到我的声音,一个激灵,竟然稍稍冷静了点,转头望去,终于模模糊糊从一地的尸体里,认出了我。蓝曦臣要冲过来,金光瑶拼命拦着他,他便冲我失声尖叫,说大哥已经认不出我了,让我回来。但我看懂了哥哥的眼神,他认出了我,他一定认出了我。”
聂怀桑说话依旧带着笑音,似乎在说别人的故事:“当时我拖着流血的身子,努力地朝哥哥这边挪,见他忽然不动了,含着眼泪喜道——”
“大哥!大哥!是我,你把刀放下,是我啊!”
那是聂怀桑对聂明玦说的最后一句话。
聂怀桑还没有挪过来,聂明玦便倒了下去。
江澄当时在场,也被聂明玦砍伤,倒在地上,几次想撑着身子去拉聂怀桑这个不怕死的笨蛋,但实在无法动弹。
他还记得聂明玦倒地身亡的瞬间,聂怀桑那张从来无忧无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迅速流失了。
他从那个少年的身上,看见了孤舟上的自己,被紫电牢牢绑住,疯狂地用双脚蹬踹船板,对岸莲花坞冲天的火光,将他的脸也照成了血色。
他们是最能彼此理解的人。也是最旗鼓相当的人。
聂怀桑是个哭包,自己当年在船上嘶吼哭叫,几乎哭尽了一生眼泪。江澄当时趴在地上,看聂怀桑眼睁睁望着最后的亲人惨死面前,心中不知为何,想到的是:糟了,怀桑又要哭了。
可聂怀桑没有哭。
蓝曦臣后来在聂明玦的葬礼上怒不可遏,冲上去要对扶棺下葬途中突然逃离的聂怀桑用家法,金光瑶挡着他不让他打聂怀桑,蓝曦臣骂的一句话便是:“瑶弟,你让开!大哥死后,你看见这小子流过一滴眼泪吗?!”
他骂聂怀桑不流泪伤心,自己却流下两行清泪,神态伤心不已。
当年的聂怀桑,看着聂明玦的尸体,稚气的脸上无悲无喜,只是非常冷静地转头,看着站在聂明玦尸体前七步之处的金光瑶。
江澄顺着聂怀桑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金光瑶身上一丝血迹都没有染上,他正望着聂明玦,两道泪水夺眶而出,可是他胸前怒放的金星雪浪,仿佛在代替他微笑。
少年聂怀桑就这样看着金光瑶。他没有哭。
青年聂怀桑现在以同样的表情看着江澄,伸手温柔而深情款款地抚摸江澄俊美的容颜,开口道:“阿澄,到了南阳,你要自己护着自己啊。”
江澄握住他的手,闭上双眼,俯身吻住了仙督。
“你担心我做什么?你自己阵不会画、刀御不好,还是乖乖让我护着你吧。”缠绵的一吻结束后,江澄把聂怀桑拥入怀中,觉得他娇小柔弱,心中爱怜之情大盛,有些僵硬地倾吐情话道,“我动情已深,总是要在自保前先护着你的,自己也没有办法。
聂怀桑柔柔攀上江澄肩膀,甜蜜道:“好。”
宋岚御剑带着阿箐离去。阿箐在宋岚怀中频频回头,看地上薛洋和晓星尘并排站在一起,一个神采飞扬,一个出尘脱俗,望之都是少年模样,说不出的般配。
直到再也看不见两人身影,阿箐才转过头来,闷声对宋岚道:“宋道长,我夺舍时,看见了这女乞的一生。”
“哦?”宋岚道,“那她一定是生前过得极其凄惨,死不瞑目,所以还残存生前执念在尸体里。”
“她孤苦伶仃,借着乞讨在街上当扒手,窃人钱袋为生。别的孩子都有家人宠爱,可她只能眼巴巴看着,没有人陪她。别人刮风下雨都回家,可她没有家,总是被淋得瑟瑟发抖。别人能穿好看的裙子、梳好看的辫子,吃好吃的糖,发脾气有人讲故事,可她什么都没有。”阿箐道,“她十二岁那年,偷到了当地仙门望族家主的钱袋,被当场揪出来,要砍断她的手。她不愿意被砍手,慌不择路地奔逃,那家主御剑在后追她,她失足掉进河里就淹死了。”
宋岚是修道之人,闻之不忍,素来沉默寡言,心中沉重,默不吭声。
“从她身上,我看见了自己上一辈子,也看见了坏东西上半生。”阿箐摸着早上晓星尘给自己编的辫子,笑道,“如果没有遇见道长,我也会和她一样,到死也没有家,没有哥哥,没有辫子没有糖。总有一天,偷钱袋偷到一个又凶又有权势的人身上,被发现了,大难临头,或许变成她,默默无闻地死去,或许变成坏东西,不顾一切求条生路。”
她边说,边从琵琶袖中摸出一个钱袋。这钱袋看似轻巧,其实里面全是数额惊人的银票,足够白雪观买地买房招生过上个一年半载。紫色的钱袋做工精良,上面绣着九瓣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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