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与蜜萝从前隐隐流露的情感是多么相似啊。咸湿的海风轻悄悄划过面颊,令人窒息的孤寂茫然过后, 青年人拖着沉重的身躯,恍惚转念,欣慰又惭愧——他总算想起:自己的生命,那已被他轻贱过,甚至只差一步就将被抛却的生命,分明曾被姐姐那样珍重地呵护。
在大西洋冰凉的海水里泡了十几个小时之后还能意识清醒实在值得赞叹,虽然埃里克实则并不太感激这份殊荣。青年人内心隐隐约约有些遗憾未能在深海中获得甜蜜的安眠,但他仍对细心注意到自己在水中那点儿细微挣扎,并且放下小船,热心施以援手的中年水手礼貌致谢。
中年水手来自一艘体积不算夸张,吃水却极深的货轮。是光鲜的蒸汽轮船,两侧船舷备着一排蓝白红三色相间的游泳圈,船头高高竖起的烟囱咆哮着,拖拽出一道灰黑色的烟尾。中年水手一面向他介绍自己的名字:温德尔,一面用小船载着奄奄一息的青年人向自家货轮靠去。
留在甲板的船员们看清埃里克可怖的面容时,有几个年轻些的发出了倒抽凉气的声音。幸运的是,这群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水手们有着比哺育他们的海洋更广阔的胸襟——连船上唯一的女人,金发雪肤、高鼻深目的典型挪威美人奥利安娜在内。
大家很快就接受了这位落难者异于常人的尊容。奥利安娜是船上所载货物的主人,也是最先从埃里克怪异容貌的震慑中挣脱出来的人。她用略微沙哑的嗓音发号施令,水手们便手脚麻利地去取开水和毛毯之类不幸遭遇海难者急需的事物——直到埃里克的嘴唇不再是冰冻的乌青色,她才开始探问这位可怜的青年人是何来历。
“我和我的妻子是一对儿流浪艺人,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们走遍了欧洲大陆的每一寸土地,她想去小美人鱼的故乡丹麦看看,于是我们决定出海。可惜半天前遇到了猛烈的风浪,我被巨浪卷下了甲板,过了很久才得以勉强浮上水面……我们不幸失散了。”埃里克低声回答。他怪异的面庞先是有些温存柔软的模样,后来便添了几分沉郁哀戚——并不像只是“失散”的程度。
留在舱房里陪护埃里克,也兼作警戒监视用的温德尔与奥利安娜对视一眼,心中了然,但并不试图揭破这个可怜人的伤疤。奥利安娜稍稍放软了神色,“我很抱歉,听闻这个不幸的消息。”她轻声说,但深褐近黑的眼眸与精心打理过的褐色短发卷儿依旧显得精明干练。
“小美人鱼的故乡?多么浪漫的想法!不过必须得说,你小子运气不错——这里是厄勒海峡,接通波罗的海和卡特加特海峡,是波罗的海最深的水道。丹麦的哥本哈根和瑞典的马摩尔就是沿岸最繁华的港口。”而温德尔豪迈地大笑。天知道那瘦小得撑起最小号水手服都略微勉强的身材是怎么发出那样闷雷般响亮的声音,奥利安娜摇摇头,不露声色地退开两步。
“这里离哥本哈根港还有一点距离,但我们正打算去那里卸货——你可以跟着我们,继续你们的计划,说不定你的妻子就在港口旁的某家旅店……”说到这里,温德尔忽然想起,这位可怜人可不是跟自己一样的水手,人家口里的妻子大约也不会跟那些惯于带恩客们去港口附近的小旅馆里寻欢作乐的女人们等同。
瘦小的中年人注意到埃里克的脸色已十分阴沉,于是讪笑两声,赶忙换了个话题,“对了,我之前划着小船在救起你的地方转了转,但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找到。不过你在海水里泡了那么久还有精神求救,体格跟力气应该都不差——我们跑完这趟,小瑞吉就要回家结婚了,也许你愿意暂代他的位置,跟船赚些回程的路费?”
“卡介伦叔叔!”奥利安娜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再看向埃里克时,深邃的蓝眼睛就凝起一层薄冰,“鉴于某些原因,船上最近的确有些缺少人手,但你最好祈祷自己学的快些——我船上可不留闲人。”
你船上?埃里克愣了愣,对温德尔感激地颔首致意。以他的本事,当然并非留在船上做雇工这一条路可走,但温德尔的提议似乎也还不错。埃里克留心打量了奥利安娜两眼,发现这位挪威美人儿裸/露在外的肢体皮肤紧致,肌理匀称,是常年大量体能训练才能铸就的健美野性。
尝试过不同的生活,敞开心扉,悦纳最真实的自我。虽然蜜萝从未这样说过,但青年人确定,这正是她一直带自己身体力行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当心上人离去,在哪里不是无望的漂泊呢?而他将蜜萝葬在了海底——今后生时自然与海风海鸟为伴,若恰逢天威逃生无门……我亲爱的情人,这可不是我不珍惜自己生命呀。
“感谢卡介伦先生——也感激您的慷慨,小姐。”青年人裹着厚被子,因此并不方便对女士履行绅士的礼节,但他的声线如此优雅迷人,与这艘船上其余所有男人都迥然相异,配合那双微微敛起的金色眼眸,比起他自称的流浪艺人,倒更像个偶然落难的贵族子弟——蜜萝从未用任何非普世的礼仪拘束过自家心爱的小星辰,但她举手投足间偶尔流露某种神灵般的风仪,即便所剩不多,在埃里克那个漫长模糊的梦境过后,也就成了对他最生动的示范与督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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