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又一次穿透黑夜,我轻声地恳求你们,请来找我吧,我就在静谧的林荫下……那月光中,月光中昏暗的针叶林,我听见冷杉轻声祷告;而蛛网罗织出绝妙的回响:亲爱的,亲爱的,请跟我走吧……”少女低回的吟唱像美杜莎的蛇发在厅堂的每一个角落穿梭游弋,层层递进的缱绻之意像情人相拥时渐渐升腾的体温,精致如画的面容却殊无表情,微带森绿的灯光别出心裁从地板上射出,映着她同样被化妆师尽力涂红的嘴唇,像是死人入殓前的妆容。
“亲爱的,亲爱的,请跟我走吧……”蜜萝依旧面无表情地继续着这可怖的引诱,像个从地狱爬出,来向人索命的幽魂。老实巴交的布景工布盖站在表演厅顶部的脚架上往下看,正操纵布景的手禁不住吓得一抖——原本的月夜密林的景致立即被大片林立的镜面替代。
少女并未停止吟唱,却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其中一面高大华丽的落地镜,漆黑的眼珠微微转动间,莫名有些懵懂的感觉。菲利普随她看去,恰巧见到男主唱蝙蝠似的倒影出现在镜中——与少女贴得极近。他做了个探头的动作,像蛇类或是某种长颈的鸟类,面部正中鸟嘴般巨大的亮银色弯钩便紧紧抵住少女纤细的脖颈。
那是怎样诡谲、怎样险恶的神情呀!尽管男主唱的面容完全隐没在黑兜帽的阴影里,菲利普却忍不住这样联想。
“亲爱的,亲爱的,请跟我走吧,成为我的一部分,从此我便停止贪婪……”那蝙蝠似的人影终于也用微哑的嗓音唱起来。他比少女高了许多,将她环抱的动作又十分紧密,故而那漆黑的蝠翼十分轻易就将少女的白纱衣完全吞没了。
“那月光中,月光中昏暗的针叶林,我听见冷杉轻声祷告;而蛛网罗织出绝妙的回响:亲爱的,亲爱的,请跟我走吧……”蜜萝却重复起先前的唱词,依旧是那幽魂般低回缥缈的曲调,却添了一丝无人觉察的忧郁。四面观众席上,包括更高处的包厢里,胆小的人们早已闭上眼眸,抱紧身旁人的胳膊;胆大些的人们也不禁暂时丢下礼仪,窃窃私语女主唱“恶魔眷属”的传闻。
直到一滴泪淌出。
菲利普看得清楚,那滴泪从少女地穴般幽邃的眼窝里跌落下来,大约是份量太轻,只划出很短一道湿痕,便颤颤巍巍停在右颊上方,仿佛只是装饰眼角的一粒碎钻,却比那晶莹许多。
大约,也温热许多吧?大爵爷看着少女依旧毫无表情的面孔,迟疑地想——他向来知道蜜萝极美,但那种美一直是神秘的,危险的;譬如先前那幽魂般的气质,他虽从未见过蜜萝如此极端的表现,却也不觉得十分意外。
但那滴泪令一切都变得不同了——少女此前一切诡秘、缱绻的气质都被那滴泪冲刷成了纯粹的圣洁哀艳。那仿佛是神使堕天前最后一滴泪水,让菲利普几乎忍不住相信,抛开一切神秘莫测的手段,这令他生出种种忌惮的少女性情原本便是,或者至少也曾是如此纯粹。
这时候,灯光比先前又暗了几分,唯独那面华丽的落地镜被斜上方细微的光源映出微蓝的光。蝙蝠似的人影环着少女朝镜子的方向退了几步,后者同她眼角的泪滴便一同被吞没在那泛着幽光的镜面中。
菲利普不知道有多少人看清了少女眼角的泪滴,但他能够预感:如果不出意外,这场演出过后,恐怕再没人会记得蜜萝“恶魔眷属”的名声——人们只会为一个被恶魔蛊惑的少女心碎叹息,并原谅她此前所有过失,无论她最后是侥幸逃脱魔掌还是在恶魔的怀抱里永世沉沦。
乐池空荡的舞台寂静了片刻,魔术般从另一处镜中走出的少女仍穿着那纯白的纱衣,却被舞台灯光映成了朦胧的灰白——这不再像一缕将散的幽魂了,而像是一尊无生机的石像。那蝙蝠似的人影却又并未随之出现,不知在何处蛰伏。
“又一次,那甜美的歌声又一次穿透黑夜,那些字句如此美妙,似与我相识已久……我穿过静谧的林荫,随它轻盈地去向海边,而那海波轻柔地将我吞噬——我漂浮着摇曳着,仿佛月光中的海藻,与航船、鱼群以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一同消逝于长夜的雾里……”依旧是梦呓般轻缓低回的吟唱;但与此同时,舞台四周响起卡洛塔饰演的母亲连绵不绝凄厉的长啸。
人们花了一点儿时间才分辨出少女此刻饰演的是另一个角色——至少也是另一个意志,而那在宣传中原本是克莉丝汀的戏份。
不过这小家伙演得也还不错。有人皱起眉头,但更多的人都如是想着——亚裔在非亚裔眼中总是显得年幼,但蜜萝此刻一成不变的空洞目光与其冶艳的容貌的反差反而演化出某种奇异的张力。
只是,她对引诱者与被引诱者的表达是否过于相似了?当菲利普觉察自己这忧心忡忡的念头时,忍不住黑了脸色——这位大爵爷一直都不太赞同夏尼家与手段莫测的黑发少女相交太深;为此,即便说服自己为了剧院利益对后者“狂热”追逐,私底下却连放拉乌尔与克莉丝汀与蜜萝长时间相处都不愿意。
事实上,因为蜜萝的存在,他对弟弟的恋情,包括他与克莉丝汀的海誓山盟以及夏尼家对此愈发频繁的责难一直冷眼旁观。否则,红伶小姐在夏尼家的处境也不至于如此艰难。遗憾的是,无论蜜萝还是她在巴黎堪称手眼通天的幽灵情人都牵挂着更要紧的事情而对此无暇顾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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