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偶尔会从那双与蜜萝外形酷似的黑眼睛里读出些令人心烦意乱的焦躁与审视,但当那女子也开始动手雕琢木偶时,它们就都被某种纯粹的柔情占据。到最后,那女子眼里甚至满怀圣洁的祈盼,以至于埃里克忍不住疑心,自己从前在蜜萝雕刻时随意打搅,是否对这庄严的仪式有所妨害。不过这倒也怨不得他——谁叫蜜萝总是表现得那么云淡风轻,以至于他在那一刻真正来临之前,几乎不能清晰感到诀别的重量。
那女子的杰作比蜜萝雕刻的那个大了许多,几乎与她等高。这一次埃里克没有做任何无赖的打扰,于是只短短半个月,那人偶已眉眼俱全,栩栩如生。那是一尊艳光逼人的女像,淡棕色的木料雕刻出的衣裙首饰与那女子平常的穿戴有八/九分相似,浅笑盈盈的眉眼却让埃里克想起蜜萝。
一时间,许多荒诞离奇的猜测一一掠过青年人脑海;并且埃里克直觉,就同蜜萝一样,那女子也早早预见了自己的归期。但也正因有蜜萝作比,他理所当然以为她仍会在这尘世,在自己身边盘桓一段光阴。青年人发誓会对这梦中仅有的亲人不吝照看,谁料她竟不肯为他有一刻流连。
“戴纳是个棒小伙,但是马修,你最好告诉我,今天过后,你为依文准备的是戒指婚纱而不是任何用上一辈的仇恨矫饰的蠢话。”那张与蜜萝酷似的艳丽面孔气势逼人,原本只在面对他时才偶尔冒头的刻薄语气完美中和了气息不足带来的虚弱感;埃里克看着那女子把手足无措围过来的蓝眼少年和波普父女一一数落了一遍,因骤然降临的剧痛氤氲起些许生理性泪水的黑眼睛里终于倒映出她新近为自己打造的木头面具。
“埃里克,我亲爱的弟弟,虽然我好像不太擅长当姐姐……”那女子郑重其事的称呼几乎令青年人受宠若惊,但她的目光很快从他的面具挪到横绑在一旁皮蓬车顶的木偶身上,仿佛这样才能把接下来的话顺畅地说出口似的。
“不想戴面具以后就不要戴了,我想波普他们不会介意——如果你能学得更聪明点儿,也许其他人也不会介意。”她低声说,继而轻咬失了血色的嘴唇。埃里克猜她是在懊恼自己,因为现在本是剖白心意的最后时机,却又习惯性用了刻薄的表达,但事实上,那女子随时间流逝渐渐难以掩饰的虚弱感使她在他眼中显出一种难得的宽和,胸前被鲜血洇湿的衣襟甚至将她衬得像个殉难的圣徒。
也像圣徒一样愚蠢!埃里克想——而你比她还蠢。青年人原本认定自己与那女子的关系并不比寻常姐弟更加亲密,但那从胸腔满溢而出,汹涌的愤懑却忠实地提醒他:根植于他反反复复的荒诞梦境中这段奇异的羁绊,并非他以为的那样无足轻重。
一个眼神就能够让戴纳露出肚皮的女人居然死于受惊的黑豹爪下,而同台表演的其余所有人,包括那个暮气沉沉的黑豹前主人却毫发无伤?多么经典的黑色幽默!埃里克淌着泪告别那个荒唐的梦境,不出意料,枕边人定格在春潮过后的红润面色,呼吸却已不可听闻。比方才尖锐百倍的痛楚转瞬席卷心间,但青年人紧攥着蜜萝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件作品——那个栩栩如生的木雕娃娃,忽然领悟情人的告别有多温柔。
埃里克出色地完成了马戏班事先定好的巡演计划,然后礼貌而坚决地向波普先生告别——他对验证那个马修与波普父女的恩怨毫无兴趣,但因为那个逼真的梦境,也的确不想再看见包括那个蓝眼小崽子在内,马戏班的许多成员。当然,还有那个黑豹戴纳,它很早就已经被蜜萝悉心调教过,是马戏班当之无愧的动物明星。
波普父女倒是对埃里克,尤其是是蜜萝留给他的一对蛇宠相当不舍。在听说他要独自出海散心以后,出身东京湾海盗团的波普先生慷慨地传授了他用芦苇管在水下呼吸的诀窍;而波西米亚姑娘随父亲为他送别时眼里燃着细微的火焰,但当她目送青年珍重地将那宛若安睡的神女抱上鲜花装饰的竹排,就连一个与道别无关的单词也说不出口。
小船的风帆被升到最高,茫茫海面上看不见陆地的影子,也没有人烟。埃里克清点了一下船舱里的空水壶和所剩不多的食物,在太阳升起时用嘶哑的嗓子歌唱起来。
“黄昏已逝,破晓渐至,这正是我们前行之时……”青年人严重充血的声带已发不出从前那种圆润嘹亮的声音了,那低哑的唱腔与其说是吟唱,倒不如说是无意识的呢喃——也许听在蜜萝耳里,会被认为仍有种特别的魅力。
“拥抱寂静,寻觅呼吸,你无数次梦境搏动之声——我的爱人,我的爱人呀,我们向着遥远的波涛前行……”他向薄雾渐渐散去的海面唱着,恍惚间仿佛听到波涛中传来飘渺的和声:“让我安眠于此吧,我被你解放的长发将化为海草随波飘摇;我的肢体趋向你,化作艳色的珊瑚;我注视你的眼眸也生出珍珠的光泽,而我的灵魂呀……我的灵魂愿作你的故土,结束你从今往后无止境的流亡之苦……”
那声音描绘的未来如此美妙,青年人几乎无法抗拒。
“安眠于此吧,我仅剩的时间都交付于你,唯有如此方可维系我摇摇欲坠之生命……”他歪歪扭扭伏在船舷上,幸福地呢喃,“你灵魂铸就之所,正可令我可逃离一切忧郁与寂寞……”平静无波的海面上,太阳完全升起来了,日光照进埃里克模糊的眼里,映出情人温暖甜蜜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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