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他对亡妻一往qíng深再无开枝散叶的打算,那么,门下弟子就得出场了。
晏近异想开开,如果将东邪门下聚集起来围绕在huáng药师身边,众弟子重归桃花岛,再有徒子徒孙,热闹非凡,想要孤孤单单也不容易了。
这么一想,再看到陆乘风时,晏近就觉得亲切了。
不过,陆乘风见到她,却不怎么欢迎。
因为,这是清早,天色刚放白,侍候他的仆人没他吩咐是不敢靠近的,而他还睡在chuáng上,喀吱一响,有人拉开了窗门,陆乘风虽是行走不得,但功力犹在,自然惊觉,坐起身,拉开帐幔,就见到一张清新明亮晶莹剔透如早晨花瓣第一颗露珠的俏脸,自窗外探头望来。
饶是他早铸就钢铁神经,或许是刚睡醒意识未明,又或许是那张脸上的笑容太过娇稚无邪,刹那间居然想,这是花仙子还是花妖化身来着?
“你醒来了啊,陆乘风。”她愉快地打招呼,同时轻巧地爬过窗子。
陆乘风无语地看着罩着粉绿色披风的单身少女喜滋滋溜入大男人卧室,一点也没有不自在或是扭捏害羞的意思。
“姑娘不顾男女之别,一大早就扰人清梦,请问有何至关重要的事需要在下效劳?”他往后一靠,面上殊无惊色,或是开口指责逐客,只是眼神依然略带悒色,似乎这世界上叫他激动变色的已非常非常之少。
他好歹是东邪门下,被huáng药师看顺眼收为弟子的又岂是一本正经礼数严谨的君子?
下一秒,少女的话却让他冷静不了,神qíng大变,几乎要跳起来。
她说,“我想请你们重回桃花岛,不要让他太寂寞。”
十几年来,陆乘风曾为东邪门下的事实从未被人看破揭露,他鲜少出手,庄内庄外诸事都jiāo付儿子,从前的旧人管事仆役,因着某种原因而尽数遣散,连独子也不晓得他曾拜师学艺,而且对方还是名震武林的东邪。
而此时此刻,这个秘密,居然被一个小女孩儿轻轻巧巧说破?
她竟然说,重回桃花岛?
那个“他”有可能是指那一位吗?
陆乘风闭闭眼,心qíng激dàng,慢慢道:“敢问姑娘与桃花岛主,有什么渊源?”知道他是桃花门下,胆敢说重回桃花岛,有什么人,敢违忤恩师,或是影响到他的决定?除非是师母仍在生,又或者是——
这女孩儿不过十五六岁模样,算算时候,当年师母有喜——
换了是别人,陆乘风至少有七八十种方法询问诱供她的来历来意,但是,眼前这少女委实不能让人起防范戒备之心,反而有种力量让人愿意对她讲真心话。
有什么渊源啊,晏近自己也苦恼,“其实本来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但后来碰上了,他非得说有关系,我想他搞错了,谁知到后来不是原来的关系但其实也差不多,应该是有关系的吧,我想想,我唤他爹爹,这算是一种渊源吗?”
陆乘风说不出话来,心想这女孩儿看起来冰雪聪明,怎么说话像是不经人事不通世qíng?
晏近瞧他神色,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道:“你不愿意回桃花岛吗?我知道,他气量很小哩,又迁怒无辜,将弟子打伤断腿逐出桃花岛,这些年来,大家有怨气也是自然的,做他的徒弟真不容易——”
陆乘风不得不打断她的大胆言评:“我从未怪过恩师,能蒙恩师收为徒弟,在桃花岛的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请姑娘不要对恩师出言不逊。”一声长叹,神色凄然,道,“如果能重回桃花岛,我折寿十年也愿意,只是这等事,只是妄想而已。”喉头哽咽难言。
晏近大喜,道:“这么说来,你们不是不愿意?”她拍拍胸口,放下心来,又道,“我告诉他去。”跟着又爬出窗去。
陆乘风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句话代表什么?告诉他去?难不成——桃花岛主早已大驾光临归云庄?那女孩子虽已离去,但屋里犹留有花香,清甜入微,正是流金水仙的独特花香。
不觉间泪流满面。
他哪敢迟疑,猛然叫人,以最快速度梳洗换衣后,就叫人推他到花园去,支开下人后,缓慢挪移到那在清风中摇曳生姿的水仙花边,心下激dàng澎湃,静静肃然等候,不敢扬声发话。
一缕冷风chuī过。
空中似有冷香骚动。
陆乘风如有感应,霍然抬头望去,但见几丈外的花丛间,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青袍人。
那人身材高瘦,脸色古怪之极,两颗眼珠似乎尚能微微转动,除此之外,肌ròu口鼻,尽皆僵硬如木石,直是一个死人头装在活人的躯体上,令人一见之下,登时一阵凉气从背脊上直冷下来,以陆乘风的冷静自制,目光一与这张脸孔相触,便都不敢再看,立时将头转开,心中怦然而动。
继尔浓浓失望沮丧,怎么不是自己要等的人呢。
那青袍人身后却探出一个脑袋来,推着他的手臂,声音清悦好听,全无半点畏惧不安:“爹爹,不要吓人啦。”
爹、爹爹?
陆乘风吃惊异常,定定神瞧这人身形风采,不由得失声道:“恩师,你的脸、怎么变成——”青袍人不语,少女却亲切地摸摸他的面孔,笑吟吟地解释道:“这个是面具啦,不怕的。”他不想见人,遮住真面目,近也没法子,却不晓得,是假须粘得久了,下巴上有红点,huáng药师不愿人笑话,索xing戴上面具。
青袍人横了他一眼,只是淡淡道:“乘风,你很好,没有rǔ了桃花岛的名声。”没有私自传功指点独子,多年来将太湖方圆千里内经营成水路海运名列第一,总算是对得住他的教诲了。
陆乘风听他不经意的夸奖,只觉得鼻头一酸,哽咽道:“弟子,弟子愧对恩师——”
晏近怕他哭出来,赶紧cha嘴道:“爹爹,你不是回心转意,要将弟子们重新收归师门吗?”一双澄清的眸子期盼地望着他,huáng药师微微恍惚了一下,这孩子原本是黑如点漆的眼瞳,渐渐地变了,听说小孩子小时候都是圆溜溜黑汪汪的眼睛,越是长大就再不是黑玉样,多转成褐色深棕色,阿衡就一直是黑得不见底的眸色。不过,这种颜色也不是不顺眼。
桃花岛主 第八章
第八章huáng药师手一抬,二张纸便飞到陆乘风膝上。他与陆乘风相距二丈有余,两叶薄纸轻飘飘的飞去,犹如被一阵风送过去一般,薄纸上无所使力,推纸及远,实比投掷数百斤大石更难,陆乘风钦服地想,恩师的武功比从前更jīng进了许多。
陆乘风一瞥之下,见两张纸上写的都是练功的口诀要旨,却是huáng药师的亲笔,字迹遒劲挺拔,
huáng药师道:“你每日依照功法打坐练气,要是进境得快,五六年后,便可不用扶杖行走,还有这药,附有用法说明,可助你恢复些下盘功夫,同常人一样行走却是不妨,另外,打从明天起,你自己传儿子功夫罢。”
陆乘风又悲又喜,百感jiāo集。自己重得列于恩师门墙,又得师父允可教子,爱子武功指日可以大进,自己更可放心去做数年来念念不忘的那件事,心中如何不喜?要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喉头却哽住了说不出来。
huáng药师早已自恨当年太过心急躁怒,重罚了四名无辜的弟子,近年来潜心创出“旋风扫叶腿”的内功秘诀,更不断采集奇药,便是想去传给四名弟子,好让他们能修习下盘的内功之后,得以回复行走。只是他素来要qiáng,虽然内心后悔,口上却不肯说,这次因缘巧合来到归云庄,暗中见到弟子虽是家大业大仍郁郁寡欢,却仍守门规,不肯自炫身份,心下又是难过又是欢喜。
过了片刻,又道:“你把三个师弟都去找来,把这功诀传给他们罢。”
陆乘风答应一声:“是。”又道:“曲师兄和——冯师弟的行踪,弟子一直没能打听到。武师弟已去世多年了。”说到冯师弟三个字时,语音微微发抖。
huáng药师心中一痛,眼里掠过一抹凌厉jīng光,晏近安抚地从后边搂着他腰,把脸蛋蹭来蹭去,他轻叹口气,放缓声音道:“你去把灵风、默风找来,再去查访天风的家人后嗣,都送到归云庄来居住。顺便传话给梅超风,让她来桃花岛见我。”
陆乘风不敢多问,恭敬地应了一声。
huáng药师再不多言,拉着晏近就要离开,晏近赶紧叫道:“等等,我还有话说。”动作慢一点就要被人用轻功飞走了。
huáng药师斜睨过去,并不放手,晏近挣脱不开,央求道:“爹,我有话要和陆乘风师兄说啦。”
huáng药师道:“你说啊他不会听不到的。”何必面对面说才可以呢。
晏近眨眼,再眨眼,向陆乘风瞟去。
陆乘风哪里敢求qíng要求单独会谈,只苦笑,心中略觉奇怪,为什么师尊似乎蛮着紧的。
“弟子今日得见恩师,实是万千之喜,要是恩师能在弟子庄上小住几时,弟子更是……”
huáng药师一眼扫去,他顿时背上一寒,说不下去了。
晏近对huáng药师的不放手无可奈何,另一只手在怀里掏啊掏,摸出一封信来,说:“我要说的话都在这里了。”huáng药师看也不看,右手轻挥,那封信便刷地投入后者怀中,然后搂住晏近,几个跳跃便消失在陆乘风眼里了。
陆乘风微微张开嘴,师尊他——好qiáng的独占yù啊。
他低头瞧向信封,抽出一张信笺来,但见上面的字迹拙稚,半点不像是家学渊源。
几行字而已,一目了然。
内容却让他惊奇不已。
曲灵风在临安牛家村,已逝,留下一女名傻姑,冯默风于襄汉之间,在乡下打铁为生。梅超风与金国完颜洪烈之子完颜康有师徒之谊,随行于周。
她——怎么知道的?
陆乘风攥紧纸条,目光在那三个字打转,无法移开,心中又酸又苦,又有一点喜悦,这么多年了,终于,终于有望找到那个人了——
他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不久的将来,他会重逢这个莫明其妙高深莫测的少女,而那时,她却仿佛从未见到他一样,一改迷糊,诗词书画,件件皆通,明明就是一样的容颜如花如仙,气质却迥然不同,既当作不识得他,害得他心下惴惴,却也不好提及往事,好在那时,他出手擒下完颜康,引来超梅风时,并不为裘千仞谎言所动,却为此得知少女名huáng蓉,正正是师尊爱女。
独生爱女。
而且,在他们初遇之时,huáng蓉与郭靖正在一起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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