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柔然望着那火。他的声音,他的情绪,此刻就如同火光里的纷纷落雪一样在果戈理的通感里飘然而至,随后又消弭不见。就像从来没有吹拂过他的思维边沿,并不介意他的决意与离开。
“瓦尔德广场明天有一处圣诞市集,干冷的山间空气会让它的冷雨冻结。”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明天那里布满比这篝火美得多的橙黄灯泽,尼古莱,替我去看吧。”
“我……”
果戈理低下头,喉咙里一阵苦涩。但是他笑起来,很快就笑得没心没肺。
“好呀!”他晃动钥匙,假装这是他今年收到的、还算满意的第一件圣诞礼物。果戈理拿着那串钥匙,铜环将他的手指硌得发疼。
“就在这间房子的附近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点了点头,紧闭的嘴唇隐没于手指之后。他双手合十地坐在篝火旁边,臂肘撑在膝盖之上,这是他放松时习惯做的动作。弯着身,就像在进行某场祷告。
果戈理留恋起这一路的沉默,不舍得现在就走。他有太多话想要嘱托。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摇头。
“我并不知道您到底想做什么。”
白雾模糊着他垂落的眼神,他停顿着,而后缓慢补充。“我只是有了一些猜测。”
他的猜测通常很准。
“那么猜测又是什么?”
“不重要,尼古莱。”
猜测在被落实之间有很多种朝向,语言本身也具有创造未来的本事。
“我这么和您说吧,我只是感觉到您想要离开这里,您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这种情绪太明显。
“就算我试图尊重您的隐私,不去窥探您的思想,您也掩饰不了睡梦中潜藏的欲念,我总能感受到它。”
您不适合接下来和我一起行动,做您想做的那件事去吧。不想告诉我,就不用说了。
“那座城市我去过一次,当时的春花还没有开。也没有现在冬季的连绵阴雨。您喜欢的话,就在那座城市住下去吧。那里虽然安静,但是不乏热闹的街景。”
果戈理静静听着,他说不出话。
他并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梦里看到了什么。出于某些考虑,他也不敢细想。
他怕对方从精神表层就听到他的想法,似乎发觉到他的芥蒂,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话时逐渐关闭了通感。
果戈理右侧视线重新回到黑暗之中。
“接下来我也要再潜伏一阵子,而后考虑从这些士兵里选取几位值得利用的,让他们代替我去混进英军里面。”
“我不会做什么危险的事,您若是不想让我找到,就继续披着这件外套吧,只要您单独蒙着它,距离我超过两百码距离,我的通感也是无可奈何的,您可以完全自由行事。”
陀思妥耶夫斯基平和地说着,他终于不再难为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认输,一点也没有让果戈理觉得有胜利的快乐。他有点茫然,因为他原本只是打算从对方的手里把握回某种主动权。
他现在握着这枚钥匙,希望对面傻乎乎的士兵能歌唱得再久一点,这样他就不用听到此时寂寞的落雪声。雇佣兵们在远处闹腾着,相互搂在一起,向对方粗声喊嚷着“哈利路亚!”,被吵得受不了的长官从帐篷里丢出一只军靴,被士兵戴在头顶,雪绒掉进火里“啪”地一声,篝火将他们与对面的热闹隔绝开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闭上眼睛,颈肩裹上了一层带有温度的厚厚羊毛织物。他睁开眼,这是果戈理自己的那一条圣诞红色围巾。哨兵柔和笑着,他眯着眼,帮他系好围巾。
“那……在我不在您身边的日子里,您别感冒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点点头。
哨兵捡起掉落在地的另外一条围巾,他掸掸它,将上面的脏雪掸落下去。如同对待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一样,果戈理小心地将它叠放在臂弯,他又咧嘴笑了笑,俯身亲了亲他的向导,帮他将发顶的落雪轻轻拍掉。
“我走了,费佳。”
陀思妥耶夫斯基又点点头。
他将呼吸埋进围脖里面,没有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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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理离开雇佣兵临时驻扎之地,搭乘斯德哥尔摩的夜班飞机,连夜抵达了波尔扎诺。这里有他渴望享有的自由的空气,也有古老的城墙和西欧温暖的风,果戈理却像孤寂的幽灵,闷头默默行走在欧洲的砖石路面。他一屁股坐到瓦尔德广场黄金塑像的旁边,四名雕像抻长脖子,怔愣瞧着他的脚下。一面提防着四处的动静,一面耐心等着天亮。他稍微遗憾,他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这里,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关闭了通感。他后悔自己没有再哄骗对方一次……
亲吻他的额头,告诉他,自己马上就会回来。就算事与愿违,让那家伙再笑一笑也好啊。
他将过长的斗篷从脚底下扥出来一截。抱着脑袋,毫无困意蜷缩在膝盖里面。当他离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边,他终于要面对这些天潜藏在他心底的、锐利而极为寒冷的恨意。他从最初的困惑不安,到后来的愧疚难当。再到如今反复思考、反复捉摸事情的来龙去脉,所有箭头指向同一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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