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志得意满的想着,皇帝的目光便往后看去,正是他久日没见的十三弟。怡亲王的腿疾尚未痊愈,拖着略显跛态的腿行礼入座,脸上是一贯的恭谨。毕竟是这一朝第一次见着老十三,皇帝脸上倒是格外释出一分亲切。心想至于本朝与这位弟弟究竟是亲是疏,皇帝有着绝对的自信,不论是真qíng亦或假意,胤禛觉得这个弟弟他还是收得住的。
再往后看,可不就是老十嘛。一副半恭不恭的样子,言语间还是那般粗气,虽稍比原来那一朝老实了些许,但皇帝怎么看着都觉得厌烦,便也懒得再瞧他。
看见允誐皇帝的脑海中自然再度唤出了胤禩,手里刚满上的酒杯不觉间已是饮尽,热流于胸中激dàng串流,最终却只化出一声叹息。一来感喟着失去魁首的八爷党总算盖棺定论,二来也为这寂寞朝堂些许唏嘘遗憾。倘若老八还在,兴许朕倒可以再试一次,恩威并施,重新调训一番,或许会有不同结果。但这一切想法在皇帝心中犹如这年节里的烟花一般,砰然而逝,唯有缅怀,再无印痕。
酒过两巡,宫乐在耳,眼前是jīng心排制的舞曲。胤禛左右看了,慈母贤后,下面一侧如花美眷,一侧恭顺兄弟,这一世到也堪称完美。便随手指了指宴桌的上的菜品,自有奴才恭恭敬敬呈上,尝了几口,却觉这琼浆佳肴入口,如同爵蜡,胸中那一丝低落qíng怀无处宣解。皇帝目光悠悠再大殿内扫过,最后停在宴桌正中的一株红梅上。
皇后觉出皇帝意兴阑珊,看见皇帝目光落在这红梅身上,心中黯然,只觉得皇帝定是想念起独爱红梅的纯元皇后。于是笑问道,“今年的红梅倒是不那么红了。”
胤禛点头也是这么认为,都说红梅绽雪,在这冬日最是打眼,今日这株却有些淡然,想来是这一年的梅花都是如此。
华妃听了赶紧恭敬起身,谢罪道,“臣妾失察,请皇上责罚。”这花正是经了有协理六宫之责的华妃掌看。
“岁岁年年花相似,今日这株朕看着倒也别致。”皇帝挥手让华妃坐下,自己却起身,只说出去醒酒,听了太后两句嘱咐后,便批了大氅带着苏培盛出了乾清宫,让侍从十步外远远跟着。
“皇上这是要去哪?”苏培盛紧紧跟随扶着,这夜雪已经飘起,生怕皇帝脚下打滑。
“朕红梅不错,就去倚梅园吧。”皇帝虽是这样说着,但路过储秀宫时却停了。和别处相比,此处甚是萧静冷清。
苏培盛看皇帝立身未动,心中为难,便笑颜劝道,“皇上,廉小主生得是寒症,这么夜了,最怕再招风寒。”
胤禛拿眼睛斜了斜苏培盛,当然明白这奴才是何意。皇帝若在这合宫夜宴,舍下太后皇后一众妃嫔,舍下一屋子的宗室王公,来会这储秀宫幽居的廉答应,想必不出十日这瓜尔佳氏的小命就要没了。而要他命的可不只是后宫群妃,朕第一个就得除了他。
这么想了,皇帝便抬腿继续走了,直至倚梅园。于园畔稍立,胤禛只觉梅香正浓,清幽袭来,顿觉神清目明。
而此时此刻,梅园深处,正有一主一仆,手挼梅蕊,踏雪其间。
“小主,今年的红梅却没有往年的红。”方若挪着前面的梅枝,想为主人挑一支最艳的梅朵,却无从下手。
胤禩轻笑,随口吟诵道,“桃李莫相妒,夭姿元不同。犹余雪霜态,未肯十分红。”
方若听了却不是很懂,问道,“为何不肯红?”
胤禩不觉讪笑,挑挑选选,终于折了一支,只见抖雪落袖,疏香满怀,这才反问道,“姑姑觉得这寒梅傲霜战雪,可还需以红争chūn?”
“这……”方若自知眼前小主与别家不同,但后宫之事无非常理,与桃李不同虽能领一时风骚,但帝王须眉又有几个不爱那鲜艳颜色?到头来,莫不是还要屈从了这姹紫嫣红,或是激流勇退、明珠蒙尘,谁又能得尽那生生世世的qíng意。
胤禩自然看得懂方若目光里的灼灼意思,但他本就不是这后宫诸女,此次势必要让这位诚心待己的姑姑失望了。
而就在主仆二人轻语的间歇,一曲婉转女声悠远传来,胤禩循声而转,侧耳聆听。
“……长清短清,那管甚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chūn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云掩柴门,钟儿磬儿在枕上听。柏子座中焚,梅花帐绝尘……”
胤禩闭着眼听完,不由轻接了一句,“好个冰清玉润!”他这一声轻叹尚未音落,那边一浑厚男声同样接到,“好个冰清玉润!”
胤禩一个激灵,这声音极为熟悉,可不正是他的皇帝四哥么,于是赶紧扯了方若的手,低头附身,借着梅枝jiāo错掩住身形,从梅园一侧悄悄逃了。
胤禛原本在梅园近浅处踱步品味,却闻听似有女人话声,略走几步只听见那句,“犹余雪霜态,未肯十分红。”心中一动。
待更要上前一探究竟,却突闻一曲悠唱轻妙传出,驻足一听,乃是昆曲《玉簪记》里那曲弦里传qíng的《琴挑》。
这女声缠绵婉转、柔曼悠唱,略带一丝青涩稚嫩,到平添几分qíng韵。而这曲子恰是皇帝熟得不能再熟的一支,年轻时几位要好的兄弟都知八弟内院之中不大顺遂,那会胤禟最爱在府中摆上戏班请上几位兄长过府,以为胤禩纾解。胤禛虽一向不爱这些,但久而久之也知八弟颇爱昆曲。私下里,他也乐于和胤禩二人乔装便服到市井间喝茶听戏。于是这陈妙常的唱词一完,便也脱口就接了下句。
皇帝轻咳一声,自觉有些失了身份,只是方才一瞬忆起过往种种,一时松懈,恍如又回到当年在王府的日子。于是换出一副郑重口气问道,“是何人高唱?”
皇帝不怒自威的声音甫一响起,便见远处梅枝簌簌抖动,不一会一个宫女打扮的丫头变低头跑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皇帝跟前,瑟瑟发抖道,“奴婢余莺儿,叩见皇上,皇上吉祥,皇上万岁。”
胤禛叫她抬起头来,算是个清秀丫头,便多问了句家世背景,知她出身戏班自小便进宫做了粗使宫女,如今在这倚梅园里莳花。冰天雪地里一个薄衫姑娘本就天可怜见,再加上方才那段委婉清唱勾起皇帝的柔软记忆,胤禛一时qíng动,便命她不必再于倚梅园侍弄花糙,升为官女子,叫苏培盛带回去着人教导,放进养心殿当差。
除夕夜宴里,众人当然知道皇帝走了多久,直到过了两刻,皇帝才欣然回位,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神色。
直至子夜时分,祝乐大奏,皇帝将余下的酒宴点名分赐给各个宫院并几位王公大臣,其中自然没少了储秀宫的。待皇帝离席之后,合宫夜宴才算正式完毕,各宫后妃小主也各自守岁去了。
而胤禛自然是回了养心殿,开笔濡墨,写下吉祥贺语,以求一岁的通政人和、风调雨顺。直至正月初一天明,皇帝连发十一道谕旨,训诫各省文武官员恪尽己任。正月初二,又下旨敦促各督抚严查抚恤孤寡穷困之银两是否到位,并命川陕总督抚远大将军年羹尧回京述职。正月初六于养心殿召见蒙古王公。这一连几天的年节下来,皇帝和往常一样勤勉政务,并未有一丝倦怠。
过了上元佳节,皇帝的日子才算舒缓下来,这日晚膳苏培盛便将教习多日的余官女子领进屋里,由她侍候皇帝饮食,那皇帝将她留夜可不就是水到渠成了么。
后寝殿依旧是明晃晃的銮帐,摇曳曳的烛火,余氏伺候皇帝躺下,皇帝却说想听她唱曲,余氏这便跪在龙榻跟前唱了大半夜,直到皇帝一觉天明。
第二天一早,苏培盛进来,看见那余氏昏昏沉沉的还跪在塌边,嗓子都已是哑了,身子晃着晃着又赶紧定住,生怕自己睡着了。
苏培盛一瞧,自然明白了,皇帝这是光想听曲,压根就没看上人。但无论如何,此刻这女子还是得了皇帝青眼,于是赶紧上前让小宫女将余氏扶了下去。这才把皇帝叫起,服侍穿衣。
“皇上,那余官女子要如何安置?”苏培盛给皇帝紧着腰带,揣摩着问道。
胤禛一听才想起这一茬,这养心殿里可不是又多了一个囫囵个出去的,这于皇帝名声可不见得多好。胤禛思索片刻,命道,“擢官女子余氏为答应,赐号妙音娘子,住到钟粹宫去吧。”
苏培盛觉得皇帝的心思是越来越怪了,但他哪里敢表露一二,只得低头做好本分。
大年节里,华妃听了余答应倚梅园夜会皇帝和养心殿半夜高歌的事迹,翊坤宫就又多了不少碎瓶碎碗。而皇后gān脆头风发作,于景仁宫闭门养病起来。
而储秀宫外院的宫女太监们得了消息,更是自觉矮了一截。如今他们的主子已经是久病无宠,在这后宫里几乎快要垫底了,如今这一莳花宫女都升了答应赐了封号,若是夜夜伴君唱曲早晚是要再升上去的。
西配殿里的胤禩却是另一番qíng景,听了碧云绘声绘色的说法,几乎笑开了花。那一夜他可不是也在旁边听了吗,那曲子倒唱得颇有几分小意。只是心想四哥当王爷那会,总是沉着个脸被自己拉去听戏品曲,如今没想到皇帝原来最是个口是心非的,一曲琴挑就给挑走了魂。
而旁人那里知道胤禩在笑什么,碧云见主子这笑得直咳,只当他是憋闷难耐,又不敢言说,于是赶紧心疼道,“小主,您可别这样。除夕夜宴,皇上可没忘了赏赐小主酒席呀。”
胤禩听了,止住笑意,直接啐道,“呸,什么酒席,不过是残羹剩饭罢了。”
“哎哟,小主,您可不能这么说。”方若听了急急往窗外看看,所幸如今西配殿人迹罕至,并无外人。
“姑姑可见了那位妙音娘子?”胤禩越想越觉得这事奇特,四哥莫不是因着没了八爷党掣肘,连xingqíng行事都变了几分,于是不由好奇问道,“可是位美人?”胤禩问完,心里又不禁一顿翻笑。
“我哪见得着呢,”方若颇为懊恼的摇头,心想若那一日小主没有掉头就跑,得缘与君再会,兴许也能分得几分恩宠。
“姑姑莫要如此,让那些开得盛的艳的去吧,我这样甚好。”胤禩起身拍了拍方若的手,心想如今皇帝的视线既然已经不在自己这里,那他可要开始谋划谋划大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四哥,冤枉不?
养心殿里听着小曲想着八哥,八哥那边却是笑话死你啦!
话说回来,八哥大意了,皇上怎么会把您忘到脑后呢。
感谢扔地雷的won、禩是尔非、作孽和奎师那大人萌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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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逗比小剧场的梗被我忘了———————
四哥:老八,也来唱一个。
八哥:滚!
四哥:老八,你可知玉簪记里的陈妙常,一回不行两回行,总是要思凡心动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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