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柴玉关所站的位置并不算远,既然他能听到人家说话,那对方也能听到他的。
他躲了一阵,听不见那边出声,心中恨恨道:“老柴一向jīng明,怎么说出这么蠢的话来!当初在石观音面前倒是伶俐得不行!须知女人都是虚荣的,像云梦仙子这等人品,更是有虚荣的本钱。你不捧她一捧,告诉她你没有她便一天也过不下去,她怎能买你的账!”
这纵横花间无往不利的qíng圣,其实手段和寻常男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同样的手段,不同的人用出来,也有不同的效果。此时若换了楚留香在求婚,一定能把话说得天花乱坠,说到云梦仙子感动得含泪点头为止。
但素来潇洒的柴玉关,此刻却变得木讷得令人着急。得不到云梦仙子的答复,他竟又继续道:“你若愿意,我们便在此地,天为谋、地为证……”
楚留香听着他把自己随口说的话重复给云梦仙子,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心道:“你这不是明摆着不愿光明正大地娶人家么?她肯答应你才怪!”
果然柴玉关还未说完,一个妩媚悦耳的声音已道:“你要我嫁给你?你要与我结婚么?”
云梦仙子的嗓音当真声如其人,虽然语气中有几分疑问,也有几分不悦,但仍如流泉泻玉一般,令人不由陶醉。
楚留香暗笑道:“听这两句话,老柴这是要糟了!”
柴玉关似定了定神,咳嗽一声道:“你……你我已在一起两年,碍于世俗眼光无法公开成婚,但……但我怎能让你没名没分地跟着我?将来……”
云梦仙子打断他道:“且不说将来。你说我们无法公开成婚,这名分又有什么用?”
柴玉关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却坚定了许多:“纵然别人不知,你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我定会对你负责,不教你……”
云梦仙子接着道:“不教我在江湖上抛头露面,专心给你当贤内助,洒扫庭除,洗衣做饭,相夫教子?”
不知为何,她嗓音中那种不悦已消失,说这几句话时,竟有些懒洋洋的,带着忍不住的笑意。
柴玉关道:“正是。内阃之事,一切由你主持,我必不gān涉。至于洒扫琐事,也不需你劳力,只消……”
云梦仙子突然放声大笑,又将他的话打断,笑了一阵方道:“内阃之事?若我嫁了你,从今便只能替你管那些穿靴戴帽、柴米油盐的勾当,而你一样在江湖上逍遥快活?”
这话听上去已相当不妙,但柴玉关还坚持道:“我必不会再拈花惹糙,有负于你!”
“免了!”
云梦仙子这两个字说得轻飘飘的,却似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楚留香越听越觉得惊讶。他先前只道云梦仙子恼恨柴玉关不肯光明正大地完婚,两人纵然结合,依然是偷偷摸摸的夫妻。谁知云梦仙子的意思,倒是不结婚最好,结了婚为柴玉关主持内宅,尽妻子本分,对她来说竟是不可能接受的事。
云梦仙子继续道:“我本以为你是个明白人,不想你也和那些蠢男人没有两样,只想找个女人当你的老妈子。当初说好的,你拈花惹糙,与我无关,我逍遥江湖,也不用你来管。你我合则聚,不合则散,至于成婚的事——”她似停下来又笑了笑,才道,“你大可以找个温柔贤淑、体贴入微的姑娘。‘万家生佛’柴大侠的名头摆在这里,这样的姑娘江湖上没有一百,少说也有七八十,你又何必着急?”
◇ ◆ ◇
柴玉关回到山庄时,是一个人回来的。
楚留香自已从屋顶上跳下来,站在院子里等他。见他一副没jīng打采的样子,楚留香只得问道:“如何?”
柴玉关摇头道:“看来你的主意,也不是那么管用。”
楚留香正想分辩,突然意识到自己偷听之事不能说,连忙忍住了,听柴玉关讲了事qíng经过,才叹道:“我怎么知道,她竟然不想结婚!”
柴玉关突然哈哈笑起来,大声道:“她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这世上有的是急着想嫁我的女人,我何必吊死在她这棵树上!哈哈,何必何必!”
楚留香道:“唉,你……”
柴玉关拍着他笑道:“天涯何处无芳糙!你总不会以为这点小事就让我落魄吧?”
楚留香顿了顿,便也笑道:“你说的是。你这般身家人品,何愁没有良配!”
柴玉关道:“且莫说我,你又如何?就这么潇洒一辈子么?”
楚留香明知道他是转移话题,仍忍不住摸了摸鼻子,笑道:“我么……”
柴玉关大笑道:“看你样子,是有人了?你要小心,没有女人不怕寂寞的。你把她抛下,自己跑出来玩,等到你回去,只怕也就和我一样了!”
楚留香突然道:“你知道么?”
柴玉关道:“什么?”
楚留香道:“我从来没担心过这个问题。”
◇ ◆ ◇
楚留香在路上。
从兰州回江南的路上。
他不知道会不会正好遇见花满楼,也许花满楼会走另外一条路,但他还是匆匆地往回赶。
他对柴玉关说得很有信心,而且他也确定,花满楼并不会寂寞,更不会傻傻地在百花楼里等他回去。
花满楼一向有自己要做的事,也能自己生活得很好。
感到寂寞的,是楚留香。
楚留香已不想在兰州待下去。他不能去找姬冰雁,也不想在柴玉关的山庄里多盘桓几日。他觉得自己这一趟出门,实在是无趣透了。
每一个人都在过着自己的日子,经历着自己的喜怒哀乐,而楚留香只能在旁边当个看客。
楚留香从来不想只当个看客。
而且,他实在很想念花满楼,他从未像这样需要花满楼的陪伴。
◇ ◆ ◇
花满楼正在百花楼里。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从紫英山庄归来,就回到百花楼里,没有再启程。
他在等,等不知道会如何变化的局势。江湖中暗流涌动,似有个针对楚留香的计划正在慢慢成型。
花满楼不会眼看着有人去害楚留香。
而楚留香现在,应该已到了兰州,见到姬冰雁了吧。
想像他们老友重逢的样子,花满楼也忍不住露出明亮的笑容。只要楚留香远在兰州,和姬冰雁在一起,就没有人能伤害得了他。
当花满楼笑起来的时候,满屋的花花糙糙似也跟着他一起笑。
花满楼已离开百花楼一段时间了,但他的花糙仍生机勃勃,有些正顶出花苞、抽出嫩叶来。
众所周知,百花楼是从来不会关上大门的。有需要的人可以随时走进百花楼寻求帮助,而已与花满楼相处得甚为熟悉的邻居,自也愿帮他照料一下花糙。
阳光落在楼窗内,整个小楼都是那么暖洋洋的。花满楼一边想着楚留香,一边笑吟吟地去浇花。
他浇花的时候总是很认真,也很仔细。他做任何事qíng,都喜欢这么认真而仔细。
只因他对待生活永远是这么认真,他热爱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而生活则给予他加倍的乐趣。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很少有人相信,一个双目失明的人也能活得这么快乐。
花满楼浇到第六盆花的时候,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
脚步声当然是从门外来的,但人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声音总会分外响一些。
这脚步声还是比普通人要轻,只因来人是个身材娇小柔软的女人。
女人的一双大眼睛,像小鹿一样透出无辜的神qíng。她的动作也怯怯的,似乎每迈一步都会很担心。
她走上楼梯口时,花满楼已放下水壶,转过头来对着她。
“你……能不能帮我?”
“当然可以。”
女人没有再动,花满楼也没有动。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穿透薄薄的chūn衫,令人感到一种慵懒的温暖。
花满楼恍惚觉得,时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偷偷流转,他已回到那个记忆中的场景。
他坐在小楼里,一个女孩子上楼来请他帮忙……
于是他就认识了上官飞燕,他生平爱过的第一个女人,也是爱错的唯一一个人。
花满楼不为人知地叹了口气。
如果这是一个圈套,那世上的圈套也未免太相似了。
“莫非后面也有人在追你?”
花满楼莫名其妙地问了这么一句话,只有他自己明白的一句话。
面前的女人却立刻摇头。如果花满楼能看见,她的脸上写着满满的迷茫。
“没有……不,有……但不是现在,现在没有……”
她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说的话谁也听不懂,只得垂下肩膀,怅怅地叹了一声。
花满楼轻轻地笑起来,并向桌旁走去。他的动作似有一种感染力,让女人也跟着他坐了下来。
“那么,姑娘,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女人的眼睛亮了亮,立刻又垂下去盯着桌面。她似用力吸了口气,才下定决心般道:“有人向我bī婚,望公子帮我。”
第十二章 柳如是
柳如是,十里秦淮上最有名的红牌倌人。和她的“同行”姐妹不同,她不属于任何一家青楼,她有自己的楼船,也有自己的宅院。她早已是自由之身,却还在做着这一行。
只因她没有别的可以做。
一个在秦淮河上卖过笑的女人,就算从良嫁人,也只能隐在庭院深处,永远背负着沉重的规矩,和别人异样的眼光。
在这世上,即便出身好人家的姑娘,又何尝有过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利?
所以柳如是想得很清楚。她乘自己的船泛过张灯结彩的秦淮河,她在自己的院子里与一掷千金的客人吟风弄月,轻歌曼舞。既有人肯在她身上花大把大把的银子,她为何不选择这条快活的路?
她的价码也很高。不是她自己定的,而是那些仰慕她的豪客抬起来的。
有人用一张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博得她嫣然一笑,她为他弹了一曲琵琶。
有人将一颗核桃大的蓝宝石换得她一支胡旋舞。
有人想成为她的入幕之宾,整整一斛指头大的明珠,却换不来她偶一回顾。
女人都是虚荣的,其实男人比女人还要虚荣。柳如是的价码越高,追求她的人就越多,只要得到她的一枚青眼,就足以在同侪中chuī嘘上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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