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母螳螂
紫英山庄还是紫英山庄。
但紫英山庄已不再是那个紫英山庄了。
只因它的女主人已消逝，它也无法再找到其他的主人。
闽南林氏一族，已没有可以继承山庄的嫡系血脉。而这种重视血统的世家大族，是无法接受外人接管家业的。
“外人”就是柳上堤。
他当然还住在山庄之中，只因他的身份，是最后一代林氏家主的夫君。
楚留香找到柳上堤的时候，这位曾有着“江南美剑客”之称的男人正坐在中堂，手里提着个酒壶，直接往嘴里灌酒。
无论多么英俊的男人，当他失意落魄的时候，都会借酒浇愁。
这世上的男人本就没什么两样。
现在的柳上堤，确也和蹲在jī毛小店里喝烧刀子的那种骡夫没什么两样，头发、衣衫都乱糟糟的，满脸通红，也不知已喝了多少。
一壶酒很快就灌完了。
柳上堤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就从旁边的桌上又拿起另一只酒壶，继续往嘴里倒。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他想像过自己见到柳上堤时的qíng景，却没想到眼前的这一种。
这个以相貌英俊著称的男人，竟已成了个最丑陋的汉子，接连的打击已让他完全变了个人。
而且，柳上堤似已不认识楚留香了，否则的话，哪一个男人能面对抢走了自己妻子的人，还无动于衷的？
但柳上堤马上咯咯笑了出来，斜眼瞥着楚留香道：“你来了？”
楚留香这才发现他已醉了。看他灌酒的样子，本不难猜到他已喝醉，但他还是拼命地喝，拼命地灌，像跟自己有仇似的。
想把自己灌酒灌死的人，楚留香也是第一次见。
柳上堤继续笑道：“你一定在奇怪，我为什么不找你拼命，反而一副自己不想活了的样子。”
他说的没有错。
楚留香仍然在摸鼻子。
柳上堤却露出些开心的神qíng，盯着楚留香道：“你到底有没有跟她睡过？”
楚留香怔了半天，才缓缓点了点头。
他觉得柳上堤定是已jīng神失常了，才会公然问出这么粗俗的话来。
林还玉和楚留香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虽然并不为江湖人所知，但也不难猜测。所以柳上堤早就成了受人嘲笑的对象。无论楚留香和林还玉是否有过肌肤之亲，这种嘲笑都是一样的。
楚留香觉得，这时只有告诉柳上堤事实，才有可能刺激到他，令他清醒一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柳上堤笑得更欢畅了。
那不是一种嫉妒得发狂的笑，而是真的喜悦、甚至是幸灾乐祸。
柳上堤又灌了两口酒，笑得浑身发抖，道：“你知不知道，她是只母螳螂……母螳螂，哈哈！……”
楚留香实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幸好柳上堤又解释道：“你知不知道，螳螂在jiāo配以后，母的就会把公的吃掉？”
楚留香用力摸了摸鼻子，似想要赶走那种从心底涌上来的寒气，顿了一下才道：“但你还活着。”
柳上堤狂笑起来，大声道：“不错，不错，我还活着！可是……我现在和死了还有什么两样！”
他猛地站起身，摇晃着走到楚留香面前，一把就抓住了楚留香的衣襟。
楚留香没有闪避，只因他已看到柳上堤的脸。
他进门的时候，曾以为柳上堤只是喝醉、只是因为心qíng低落而显得颓废，这时他才看清，那张脸上病态的血色是渗入到肌肤里去的，而且整张脸都已微微扭曲。
楚留香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觉得有些恶心，但柳上堤一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他实在不好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
柳上堤却又放脱了手，毫不在意地笑道：“我要是你，早就吐在这张脸上了。”
楚留香过了一阵才明白过来，试探着道：“林夫人，她……”
柳上堤似已发泄够了，那种疯狂的qíng绪一消失，整个人都变得沉寂下去，像火烧尽后的灰，再也没有生气。他颓然坐回椅中，把酒壶扔在一旁，低声道：“她有病，是天生的，一直在她的家族里流传。但她在成婚前却告诉我，林家的女人只要嫁了人，这种病就会好。”
楚留香默默地走到另一张椅子里坐下。他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和所听到的事，实在已超出了他能接受的极限。
他知道林还玉有一种顽固的疾病，她也是因为这种病而死，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林还玉从未提过，这种病还能用匪夷所思的方法治愈。
也许这就是林还玉急于和柳上堤成亲的原因，她和林还恩已是家族中的最后两个继承人，他们至少有一人要担负起家族的传承。而她的成亲恰好能解决这件事。
楚留香缓缓道：“你是说，只要她成婚，这种病就会……就会……”
他说不下去了。但柳上堤迅速地接着道：“就会传给她的丈夫，而她也就痊愈了……母螳螂……她简直就是只母螳螂……”
楚留香摇头道：“你莫灰心，总有办法的。”
柳上堤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咯咯轻笑道：“你在同qíng我么？有这种闲心，你不如想想自己的事。”
楚留香道：“我？”
柳上堤道：“你难道不奇怪，既然她的病传给了我，她怎么还会死呢？”
楚留香没有回答。他确实想到了这一点。
在林还玉最后的日子里，他已知道她的病是治不好的。既然她的心愿就是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然后安静地死去，楚留香当然要成全她。
那个在慕容世家中初见、被一身厚重的黑衣禁锢住整个灵魂的女人，只怕一生之中都在渴望最后的这一刻。
只因这才是她真正得到自由的一刻。
所以她死得很安详，也很必然。
楚留香甚至可以断定，她的病从未治愈过，只是有时看上去不太严重罢了。
那么柳上堤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柳上堤冷笑道：“现在你可能还会怀疑我说的，反正我也快死了，不会在乎你怎么想。但过不了几个月，你就什么都信了。”
楚留香的目光跳了跳，道：“你是说……”
柳上堤似乎也察觉了他掩饰着的一丝恐慌，笑道：“你明白了么？她的病不会好，但和她睡过的男人，却一个也跑不了！”
◇ ◆ ◇
楚留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紫英山庄的。他的耳边，始终响着柳上堤那充满恶意的笑声，而眼前晃动的，却是林还玉的身影。
林还玉，那个从未得到过自由的、温柔而又悲qíng的女人，却做出了最狠毒的事，将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全都拉下了地狱。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只因为她已活不长了，就想让别人也跟着她陪葬？
她出现在楚留香的茶园里的时候，是不是就怀着这种目的？
没有人拦住失魂落魄的楚留香。随着林还玉的过世，紫英山庄也变成了一个空壳。
站在炽烈的阳光下，楚留香却似清醒了些。他突然意识到，柳上堤并非林还玉去世的受益者，而恰恰是最大的受害者。
原本柳上堤在江湖人心中，就是作为“紫英山庄家主的夫君”而存在的，但他至少也有了更高的地位，有了名气和财富。
但是现在，柳上堤却连命也快没有了。
楚留香的心里一动，便匆匆地向前奔去。紫英山庄的大门在他身后越来越远，仿佛是他逃离的一个魔窟。
他必须要知道，现在林氏所有的产业，都落在了谁的手中。
楚留香和林家并不相熟，但林还玉的表哥慕容青城，和他正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没有什么比直接去金陵更方便的了。
但让楚留香没有想到的是，在金陵等待着他的，却是另一个大大的意外。
梅花山下的照水园，正是慕容世家的祖宅。
楚留香赶到的时候，照水园中正在办一场丧事。
满天满地的白幡、纸钱，隐约传来的僧侣梵唱，都在告诉楚留香一件事：
慕容世家的主人已死。
慕容青城也死了。
楚留香只觉得头晕目眩，如果不是扶住了大门，几乎要摔个跟头。
他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慕容世家的时候，慕容青城给自己吃的那个闭门羹。
那时的慕容青城，还是个骄傲的、不屑与楚留香这种小偷为伍的清高名士，但后来两人却不打不相识，成了莫逆之jiāo。
人与人之间的际遇，委实太过奇特，带着解释不清的神秘感。
楚留香定了定神，推门走了进去。
他既是慕容的朋友，当然也该吊唁一番的。
而听到消息前来迎接他的，则是个坐在两人抬着的软兜中的病弱青年。
林还恩。
楚留香只和这个青年有过一面之缘，但因为林还玉的关系，不由对他心生亲切。
林还恩则带着些悲戚的神色，以主人的身份将楚留香引入内堂。
他的神色并不像在伪装，但楚留香的心里还是动了动。
紫英山庄已衰落，而这个林还玉的同胞弟弟却摇身一变，在慕容世家当起了主人，这未免让人感到疑惑。
林还恩却像是看出楚留香的心思，咳嗽一声，道：“青城表兄对我有恩，他临终之时将照水园jiāo到我的手中，我不能辜负了他。”
楚留香一怔，道：“这么说，林公子……”
林还恩正色道：“我已答应表兄，改宗慕容氏，接掌慕容家主之位。”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孱弱，但他所说的话却像一个霹雷，猛地将楚留香惊醒。
所有的疑惑就在那一刻被揭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螳螂这个梗是因为想起了黑猫警长233333333
林小姐的病你们姑且看作AIDS吧……（虽然并不是
一直喊着nüè老楚的小读者们一定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然而这个梗是来自1983年的电影版《楚留香大结局》233333333333
就是同人倒bī原著让古大大提笔写了《午夜兰花》把楚留香复活的那个奇葩电影……
和女神滚chuáng单滚出个AIDS来……我觉得那个电影编剧一定跟老楚有仇……
第二十九章 无怨无悔
楚留香凝视着林还恩，或者此时应该叫慕容还恩了，半天两人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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