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红点头道:“是我亲眼所见。”
楚留香突然问道:“你一直追他到福建,怎么会来得这样快?”
一点红道:“我没有去福建。他从山里出来,就一路往东跑,我追到杭州城外,险些失了他的踪迹。”
楚留香道:“哦?”
他似已听出这其中的紧张气氛,忍不住声音也提高了些。
一点红竟冲他笑了笑,尽管那笑容因为不常出现在脸上,而显得有些生硬和诡异,但毕竟还是笑容。
然后一点红道:“他以为,如果藏起来不被我找到,我就会走了。于是我便让他觉得我走了。”
楚留香忽然明白过来。
天枫十四郎是忍者,而一点红是杀手。
杀手的能力,并不仅仅是杀人。
一个合格的杀手,必须要懂得如何掩藏自身,寻找机会一击必中。
只因会请杀手去杀的人,决不会是平常人随随便便可以靠近的,更不会给你机会、让你杀。
从这一点上来说,杀手和忍者,是多么的相似!
正因为这种相似,一点红才能一路追踪着天枫十四郎,竟未被甩掉。
但是,在这场追踪中,一点红已无形中占了上风。
只因天枫十四郎已知道了一点红的身份,却万万不肯让一点红看到他的真面目的。
所以他只能藏起来,等。
而一点红便也将计就计,与他同时隐藏,同时等。
楚留香知道,这件事绝对不容易,但一点红仍然说得很轻松,像是生怕楚留香感谢他似的。
一点红道:“大概过了十来个时辰,我就看见无花和尚从一片看上去根本不可能有人的糙丛中走了出来。”
十来个时辰,就是将近一天一夜。
楚留香的神qíng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表示,只是问:“你看到无花走出来?”他把无花的名字咬得很重。
一点红看上去轻松了些,点头道:“不错。我敢肯定,这段时间里,绝没有人走进那片野地里。”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
没有人走进,那么走出来的人,就是原本藏在那里的人。
进去的时候是忍者天枫十四郎,出来的时候已变成了妙僧无花。这样的事就算别人亲眼见到,也不禁会心生疑问。
偏偏见到这件事的,是一点红。
无花此举显然仍有些冒险,因为他并不知道一点红究竟有没有离开。但他或许也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
一点红又笑了笑,道:“我知道这个理由。”
楚留香点头道:“我也知道。”
两人正相视而笑,花满楼终于忍不住道:“到底是什么理由?”
楚留香拍掌笑道:“你也有耐不住xing子的时候!我还以为怎么也要到了福州,你才会开口了!”
花满楼听他只是取笑,并没有说那理由是什么,就微微一笑,转向了一点红的方向。
一点红立刻道:“据说无花已定于九月十九日在莆田少林寺开坛讲法,时间紧迫,他不得不赶回去的。”
楚留香似是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随即道:“天峰大师派人送来的那封书信,其实正是无花传书回来,向天峰、天湖两位大师禀明此事的。无花对佛法着实jīng通,是以两位大师也都准许他时常在外宣讲,弘扬禅宗。我们现在赶去,一定还来得及找到他。”
◇ ◆ ◇
九月十九,传说是观世音菩萨出家之日,亦称观音胜缘日。福建莆田少林寺每年这一日都会举行盛大法会,不仅有本寺僧人,连附近各地信众也都会参加。如今又听说名冠天下的“妙僧”无花将在会上开坛宣讲佛法,前往莆田的人一下子又多了好几倍。楚留香他们还没走到兴化府境内,就已觉得事qíng不妙。
他们落脚在一个小小的镇子上。目下离九月十九还有三天,竟已连最偏僻最简陋的jī毛小店都住满了人。
一点红虽与他们两人同行,但根本不在意这些起居行止的事,见天色晚了,随便找个屋顶就能歇下。楚留香和花满楼却想尽办法,才勉qiáng住进家客栈,挤在一间客房里。
楚留香只得苦笑道:“我真有些弄不明白,他究竟想gān什么了。”
花满楼淡淡道:“既然他对两位大师说要开坛讲法,那就是开坛讲法,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楚留香摸着鼻子道:“可……那些事,那些死了的人,他难道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花满楼叹道:“他知道有人会替他担下所有罪名,他又何必放在心上!”
楚留香也叹了一声,随即醒悟道:“你是说,这件案子对他来说,已完全了结。现在的事,只是他新开的另一局棋!”
花满楼点头道:“只因他知道你是楚留香,但他却不知道你已知道了他是谁。对他来说,你在明处,他仍在暗处,所以他才不会马上出手去害天峰、天湖和无相三位,因为那才是他bào露自己的时候。”
这话说起来十分拗口,楚留香听得也很仔细。但一边听,他的脸上就渐渐浮现起明朗的笑容,由衷道:“我从未像此时这么感激自己,感激自己请求你帮助我的那一刻。”
他的话是那么诚恳,那么温暖,花满楼听了,唇角也不禁慢慢地扬了起来。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一句话,但又仿佛已经说过了很多很多。
就在这时,房门上却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跟着一个声音道:“请问可是楚香帅和花公子么?”
花满楼怔了怔,道:“是英老前辈?”
那正是英万里的嗓音。
楚留香摸着鼻子笑道:“这间房窗子太小,我赶了好几天的路,也懒得爬进爬出的,就不给英老前辈开门了吧。”
英万里gān咳了一声,道:“老朽确有要事想和楚香帅商议,香帅若闭门不见……”
话音未落,房门已吱呀一声开了。楚留香在门口躬了躬身,笑道:“我以为英老前辈又是来找我要贼赃的。”
英万里苦笑着摇头道:“金公子家赀万贯,丢一个白玉美人,也只不过是失了些面子,终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一件事……唉,老朽实在对不住香帅的托付,还请香帅恕罪。”
说罢他竟深深一揖。楚留香惊讶地一把扶住,请他回房坐下,才道:“到底是什么事,英老前辈值得如此?”
英万里叹道:“南宫灵死了。”
这短短的五个字,竟令楚留香和花满楼同时一震。
楚留香一伸手,已抓住英万里的肩头,急促地道:“怎么回事?”
英万里道:“慕容家主跟老朽将南宫灵带到应天府官衙,便即辞行,说是去接香帅的三位令妹。老朽本想府衙之内看守严密,不至于出岔子,谁知转天一早,便发现……南宫灵在牢房中bào毙……”
他说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咧嘴吸了口冷气。楚留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五指已紧紧嵌入英万里那瘦小枯gān的肩头,只得松开手,沉声道:“他……他是自尽,还是有人……”
英万里缓缓摇着头,那对“白衣神耳”便在灯下闪了两闪。只听他叹道:“是一箭穿喉而亡。牢房中并无利器,那箭显然是从外面she进来的。但我把衙门中上下所有差役都盘问了一遍,竟没有一人看到或是听到任何异动。”
“箭?”花满楼讶然道,“什么样的箭?”
英万里似是早有准备般,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长的布包,放在桌上打开。那染血的箭簇映在烛火下,竟发着绿幽幽的光芒,箭羽旁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楚留香僵硬地拿起那张纸,见上面用黛绿色的字迹写着:
石观音座下
画眉鸟敬上
他木然地将那纸条按折痕折了回去,随手塞进了袖中。英万里默然看着他,竟并未阻止。
这身入公门数十年、经历过无数风làng的老人,似也没有见到过这样悲伤的神qíng。
楚留香还是一言不发,慢慢坐回椅中。烛光一跳一跳地照着他的脸,却无法照亮那浓重的、哀痛的yīn影。
花满楼轻轻叹了口气,转向英万里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英万里道:“就是我们离开滁州的第四天,应该是第四天夜里。”
花满楼想了想,便走到门口,抬头冲着门外道:“红兄,打扰了。”
仿佛只是一眨眼工夫,一点红的身形已落在了他面前。
英万里看着一点红跟在花满楼身后走进屋,只得用手搔了搔脱发的头顶。一点红却一眼也不看他,径自跟花满楼一起坐下,冷冷道:“我已听见了。我追天枫十四郎到杭州,路上共是四天。我敢肯定他没有回头过。”
花满楼道:“我相信你。”
英万里却奇道:“天枫十四郎?”
花满楼道:“就是那杀人的真正凶手。南宫灵想把事qíng都揽到自己身上,为他脱罪,他反而……”
英万里道:“但杀死南宫灵的,不是那个什么画眉鸟么?”
“石观音座下‘画眉鸟’。”楚留香的声音突然在他们耳边响起,清晰而带着坚定的力量,“天枫十四郎……不,‘妙僧’无花,必然还跟石观音有着某种联系……我一定会找到这种联系的!”
英万里惊讶地扶了扶那对白色的假耳,犹豫道:“你说……天枫十四郎,就是‘妙僧’无花?少林寺的无花和尚?”
楚留香点头道:“不错,我已可完全肯定。而且一点红也是亲眼所见。”
英万里顿了顿,才转开目光,假作没有看见坐在一旁的一点红,咳嗽道:“可是这位……兄台,无法到官府作证吧?”
楚留香的脸上,已退去了方才那沉重的yīn霾,显得分外明净耀目。他转头望着英万里,又像是望着那摇曳的烛火,一字字道:“英老前辈放心,我必定会让无花当众认罪。”
◇ ◆ ◇
天色刚刚微明,英万里便又叩响了房门。
夜间楚留香定好了计划,就拉着他絮絮叨叨盘问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英万里只得承认,慕容青城其实也到了此地。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就是被他包下来的。
楚留香立刻大喜道:“有慕容家主在,咱们还担心什么找不到住处!这下连一点红也不用睡屋顶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莫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