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点头道:“告辞了。”
说完,他和花满楼就一齐转过身去,继续走自己的路。
只走了几步,背后已传来微弱的呼喊声。
是王冲的声音。
王冲道:“两位可是要去找石观音么?”
◇ ◆ ◇
在某些方面,楚留香是个很君子的人,他也很满意自己的这种君子。
比如别人不想对他说的话,他就连问也不问。甚至他不会表现出曾经有过“想问”的念头。
花满楼完全能理解他的做法。因为花满楼本人也是个君子。
所以他们都没有追问王冲,之前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更没有问王冲为什么会和石驼一起不告而别。
这些事,应该是属于王冲和石驼的秘密。如果他们当初没有告诉大家,那么现在也不大可能说出来。
可是从世俗的角度来说,楚留香他们恰好救了王冲和石驼的命。
世俗也总是以恩qíng去换取秘密的。
楚留香和花满楼不想这么做,所以他们决定离开。
他们不想让这份恩qíng给王冲两人带来任何压力。
但他们没有想到,王冲其实也是个君子。
看见楚留香有些惊讶地转回头来,王冲却无力起身,只能坐在那里拱了拱手:“在下华山柳烟飞。”
“神龙小剑客柳烟飞?”
这个名字带给楚留香的意外和震惊,并不亚于听到一点红说出这件事时的胡铁花。
王冲,也就是柳烟飞的嘴角边,露出一丝略带自嘲的苦笑。然后他道:“世间已没有神龙小剑客了。”
楚留香默默点头。
柳烟飞已在世上消失了十年。十年时光,江湖代有才人出,纵然是昔日风头无人能及的弱冠少年剑客,也终究会被人遗忘。
这年纪未到不惑,已鬓发斑白的剑客又道:“柳烟飞其人还在,只是为了完成一个心愿。”
说着,他望了望靠在身边的石驼。而石驼的神qíng依旧茫然空dòng,并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石驼又到底是谁?
柳烟飞叹了口气,道:“我本是东华山掌门真人的记名弟子,但二十年前门中遭逢屠戮,我日夜兼程赶上华山,仍然不能救得一个同门的xing命。当我见到掌门人时,他……他老人家就撑着最后一口气,将我正式收录门下,并传我秘笈心法,只希望我能重振华山声威。”
楚留香听着他的话,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感动。这个如今看上去平凡无奇的人,竟然有着那么曲折的过往,肩负着那么沉重的责任。
而他似乎觉得自己是理应承担这种责任的。
柳烟飞续道:“师父临终之时,还有一个心愿,我已发誓要为他达成。”
楚留香忍不住道:“什么心愿?”
柳烟飞再次看了一眼石驼,低声道:“找到我的大师兄,华山七剑之首、皇甫高。”
他没有再往下说,但楚留香已恍然道:“石驼……他就是皇甫高?人称‘仁义剑客’的皇甫高?”
柳烟飞叹道:“师父说,大师兄也许并没有死,如果能找到他,那么华山派就还有希望。我这些年来从江南走到塞北,走到这茫茫的大漠中,就是为了完成师父的这个心愿。”
他的身子不自觉地颤抖,已再也说不下去。
楚留香明白,他满腔的热忱,都是在期盼着找到皇甫高的那一日,师兄弟携手,可以重新将华山派发扬光大。但他见到的,却是一个残废的废人。
在一路同行的接触中,楚留香已发现,石驼的身体虽受损,但反而激发起他求生的本能,令他可以在任何恶劣的环境中用尽全力活下去。然而他的心灵却已被摧残,只要唤起他被伤害的回忆,他整个人就完全被恐惧所吞噬。
这样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去修复其他的残缺?
在楚留香暗暗叹气的同时,柳烟飞却诚恳地道:“香帅与花公子的恩qíng,我兄弟没齿不敢或忘。两位若是要去找石观音……”
楚留香摇头道:“柳兄身体尚未恢复,何况石驼……皇甫先生……你们兄弟劫后重逢,柳兄该当好好照顾令师兄才是。”
柳烟飞见他似乎又要转身离去,忙大声道:“我们曾与石观音的属下照过面!”
楚留香一怔,道:“真的?”
柳烟飞苦笑道:“你以为我们是如何落到这般田地的?”
楚留香道:“莫非他们袭击两位?”
柳烟飞道:“也不能说是袭击。我与皇甫师兄在沙漠中独行,想必有些惹眼,那些骑兵恰好经过,便顺手打劫了一番。”
楚留香讶然道:“你未出手?”
柳烟飞转头看着石驼,叹道:“他们人多,我只怕出手后,反会连累了皇甫师兄。”
楚留香更加惊讶,又不得不深深地佩服。
他见到过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江湖人,也见过珍视荣誉、宁死不rǔ的剑客,但柳烟飞却为了这素未谋面的同门师兄,独自承受下常人早已不堪承受的磨难。
这难道不是真正的侠义?
柳烟飞不待楚留香开口,又道:“我们知道那些人的去向。如果香帅不弃,我兄弟可以带路。”
楚留香的目光停在了石驼身上。
骑队在沙漠中行走的痕迹,很快就会被风沙掩盖,无从寻觅。但石驼拥有的那种野shòu的本能,却是寻踪最大的帮助。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不要为难他。”
上一次与石观音的属下相遇,石驼仅仅是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就已吓得几乎发狂。现下又如何能qiáng迫他带路,前往石观音所在的据点?
柳烟飞却生硬地摇头道:“这是我兄弟二人欠下的恩qíng。我定会劝说皇甫师兄答应。”
楚留香看着他拉起石驼的手,慢慢地在掌心中画着字。但只画了一阵,石驼便疯狂地咆哮起来,猛地一拳打在了柳烟飞肩上。
柳烟飞身子剧烈地晃了晃,但仍然还想靠过去,继续“说”些什么。楚留香只得qiáng拉住他,低声道:“他不肯,你莫要再bī他。”
花满楼也迅速走过去,挽起又将陷入癫狂状态的石驼的手。不知是他平和的态度、还是在石驼掌心所作的手势起了作用,石驼竟渐渐地安静下来。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只有柳烟飞定定地望着石驼,眼角却滑下一滴泪。
这历经十年磨难仍不改初衷,在面对残废的师兄时一片赤诚相待的侠客,这时却流泪了。
楚留香他们听着他嘶哑地道:“我还能做什么?我到底能做些什么?”心中也不禁恻然。
那又聋又哑的石驼,仿佛听到了这刚qiáng的人无助的饮泣,缓缓地靠了过来,拉住他的手,过了很久,终于糙糙画了几下。
柳烟飞不可思议地盯住了石驼的脸。而石驼就像感受到他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柳烟飞就像个孩子般笑起来,一把抱住了石驼那巨人般的肩膀,大声道:“谁说仁义剑客已死,谁说华山派已亡!我华山的男儿,永远在这太阳下堂堂正正地活着!”
◇ ◆ ◇
在石驼的引领下,四人继续向大漠深处走去。
他们并不知又走了多久,在这四望都是相同景色的一片huáng沙中,日升日落也已成为一种机械的现象,令人无心去计算。
提醒他们时间流逝的,只有背囊中日渐减少的食物和饮水。
柳烟飞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是我害了香帅和花公子。”
楚留香道:“哦?”他本来还想笑一笑,但gān裂的嘴唇却露不出笑容。
花满楼接上来道:“对迷路的人来说,带着再多的水都是一样的。”
楚留香的嘴唇笑不出,眼睛却已满含了笑意,看着柳烟飞道:“我也是这么想。”
柳烟飞道:“但……但你们未必会迷路。”
楚留香道:“柳兄对我有信心,我却没那么自信。”
花满楼也道:“我们唯一的希望,应该是皇甫先生,不是么?”
柳烟飞还想说话,但石驼已站住了脚。不知何时,他庞大的身躯又开始颤抖,抖得就像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树叶。
在那遥远的huáng沙尽头,隐约耸立起青灰色的石峰来。尽管看上去还有数十里路途,但那拔地而起的气势,和奇绝狰狞的形貌,已令人心中凛然。
柳烟飞怔怔地凝望了半晌,才道:“就……就是那里么?”说完才想到石驼听不见,忙握住他手掌,把方才的话写了一遍。
石驼神经质地点了下头,忽然举起双臂,将整个脸都掩在里头,身子慢慢跪倒下去。他像是要把自己整个埋到沙土中。
楚留香望着他,神qíng中并没有鄙夷和轻视,却带着深深的同qíng。然后转向柳烟飞道:“你快带他回去吧。”
柳烟飞踟躅道:“可是……”
花满楼也道:“皇甫先生和柳兄都已帮了我们太多忙。若你们还要qiáng行涉险,华山一脉又由谁来传承?”
柳烟飞未及回答,楚留香已冲他一笑,将身上包袱卸了下来,和花满楼一同向那石峰的方向飞奔而去,只片刻间便看不见身影了。
他们竟还将所有的食水都留给了柳烟飞二人。
柳烟飞的眼中,第二次涌上了泪水。
但楚留香已看不到他感激的泪。那石峰越近,沙漠中的gān热之气就越退了下去,渐渐有带着cháo湿之意的风chuī过来。
楚留香拉着花满楼的手,也不知那掌心的汗究竟是谁的。
他们终于真正接近了石观音的居所,这在他们大漠之行伊始、就隐藏于幕后的黑手的盘踞之处。
想到苏蓉蓉她们三个女孩子也许正在那里,苦苦地等待着救援,楚留香的心跳就变得剧烈起来,心脏几乎要冲出胸膛。
但那扑面而来的寒风就像迎头的一盆雪水,令他冷静下来。
来自山谷内的寒风。
他们已站在进山的入口处。除了寒风,这里空无一人。
无人看守。
楚留香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花满楼聆听着山谷内盘旋的风声,突然道:“这里地形复杂,恐怕又像上次一样,是个天然的阵法。”
上次,就是他们为了追踪黑珍珠,在琅琊山内走进密林的那一次。
楚留香道:“难怪一个守卫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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