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摇头笑道:“再怎么样也还是个女人,逃命的船上竟放了这么多衣服!”
石观音故意剜了他一眼,嗔道:“我一天不换衣服,身上都会发痒,何况还弄得脏兮兮的!你难道希望我变成个头不梳脸不洗的huáng脸婆么?”
楚留香不想再说话,就咬了一大口手中的面饼,但还没有咽下去,就咳嗽起来。石观音忙轻轻拍着他的背,道:“你看你,饿了也不要吃得那么急呀!”她好像已忘记,之前故意不给楚留香任何食物的正是她自己。
楚留香咳嗽得更剧烈了,石观音转头看了看,见十六郎还在火边翻烤着那些鱼,便自己起身,用衣襟垫着手取下还烧着的银壶。她的动作很熟练,像是已做惯了这些事,十六郎就抬起头来,望着她微微一笑。
这坠落凡尘的仙子,就算在人间烟火中,仍是那样美丽,那样诱惑。
两个人的目光胶着了很久,石观音才走回来,扶着楚留香的肩头,把壶口凑到他嘴边。
也许是她对楚留香的虚弱已胸有成竹,因此没有再留存什么戒心,也许是刚才十六郎那温暖而深邃的眼神也微微扰乱了她的心,石观音只是给楚留香慢慢喂着水,却没有看到他手中紧紧握着的、像是刚刚掰下来的一块面饼。
三个人就这样在山谷里生活了好几天。十六郎按照石观音的吩咐,去收集了飞船的残片和绳索,用新伐的木材开始慢慢制作一只新船。他的手很巧,使用着临时拼凑出来的工具也毫无滞涩。只是每次做完工后,他就要洗手,仔仔细细地洗,直到不留一点污垢。
他那一双莹白如玉、十指纤长的手,就像女子的一般好看。连石观音也很难想像,他可以用这一双手来做工。
楚留香体内的毒xing仍然会不时发作,所以帮不上任何忙。事实上,他在一天比一天剧烈的疼痛下还能保持着微笑,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幸好石观音没有再给他喂那罂粟制成的药丸,也没有再折磨他。在感觉体力好一些的时候,楚留香就走出山dòng,走到太阳下面,眯起眼来望着做木工的十六郎。
谁也看不懂他眼中复杂而深沉的神qíng。
山dòng只有一个,楚留香通常睡在最深处。
只因这段日子以来,石观音愈加跟十六郎好得蜜里调油,两个人恨不得时时刻刻在一处,也就懒得来敷衍他。只要天一黑,楚留香睡下了,便听到他们俩在外面发出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小,只因他们不需要顾忌任何人。
楚留香从未觉得自己这样“没用”,但却无可奈何。
石观音不时咯咯娇笑,然后便带着喘息低低道:“好人,我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你那女人……怎么舍得害你……”
十六郎似是顿了顿,才沉声道:“你也不差。你的小男人喂不饱你么?”
石观音笑道:“他呀,他……”突然止住话头,像是在仔细聆听着。
楚留香一动也没有动,只把呼吸放得更粗重了一些。
他知道,在石观音这么jīng明的人面前,故意翻身、说梦话、或是打鼾装睡,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他只有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清醒着,还是已沉睡。
十六郎却冷笑起来,道:“你怕他听见?”
石观音悠然道:“我有什么怕的?何况他早就听见了,也不差今天一次。”
十六郎怔了怔,才吃吃笑道:“真是个废物!”跟着又是一阵悉悉窣窣的声音,两个人都喘息得说不出话。
楚留香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双手都紧紧地握着,但还是一动不动。
他是不是感到了痛苦?他究竟在想什么?
突然之间,从已经纠缠着滚到月光下的两人那边,传出了奇怪的声响。
石观音和十六郎几乎同时叫了一声,是那种运功时吐气发出的声音。
然后就是“砰”的一声巨响,连石dòng前的沙土也被震得纷纷扬扬,化作满天的烟尘,笼罩了两人的身形。
楚留香似乎一直在等这一刻似的,猛地坐起身来。但他还没来得及行动,已看到十六郎那高大的身躯在月光底下晃了晃,跟着向后慢慢地退去。
石观音亭亭立在dòng口,她洁白的胴体上寸丝不挂,只有淡淡的月色点缀,显得是那么圣洁完美。
她轻轻地掠了下头发,笑道:“你想杀我?”
十六郎又向后退了一步,步履似有不稳。
石观音重复道:“你想杀我,为什么?”
十六郎咳嗽一声,跟着向地下啐了一口。他的嘴角边已挂上了一丝血迹,却冷笑道:“你莫非以为我看不出你就是石观音?”
石观音连发丝都没有颤动一下,淡淡道:“那又怎样?”
十六郎道:“你可知西域各方势力,人人以你为敌?”
石观音道:“你是哪方势力?”
十六郎摇头道:“哪方也不是。”
石观音笑道:“哦,你是怕跟着我,受我连累。”
十六郎道:“我一向珍惜xing命。”
石观音道:“但你似乎忘了一件事。”
十六郎道:“什么事?”
石观音轻笑道:“你出不去了,你现在就要死。”
刹那间,她的身形如银鱼一般展动,就像在游水一般向前滑去。楚留香身影一闪,已到了dòng口,却眼睁睁地看着十六郎和石观音一先一后地飞掠了出去。
石观音竟还转过头来向他笑了笑,道:“你也想来帮忙么?”
楚留香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废然叹了口气。
他确是帮不上什么忙,方才只是稍动了一下内力,已经开始觉得胸口闷闷的,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但他还是喘息着走出山dòng。
若有人看到楚留香在这种qíng况下还不用轻功,只是慢慢地走到水潭边上,不知会是什么感想。
冰封的水潭上,十六郎和石观音又已开始了jiāo战。
对于石观音的武功,楚留香早已听说过不止一次,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据说,石观音和神水宫主、“水母”yīn姬,可以并称当世两大女xing高手,而她们的武功,又至少与少林天峰、天湖大师,和武当派的铁山道长不相上下。
能与少林武当两大武林泰斗的掌门齐名的武功,会有多么qiáng大?
楚留香这个时候便见到了。
月光下的冰面闪着澄净的光,也把两个人的身姿都映在上头。但不论是谁,眼中也只能看到石观音的影子。
只因她的身影实在是太美丽、太夺目,深深地震撼着人的心灵。
她身上依然不着寸缕,莹白的肌肤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在这月夜的冰湖上飘动着,却丝毫不令人感到可笑或者诡异,而是像仙子般纯洁、缥缈。
但她的攻势又是那么凌厉无qíng,内力所过之处,十六郎竟不敢正面相迎,只能闪动身形躲避。两个人影就像在冰上翩翩起舞。
这正是一曲死亡之舞。
对十六郎来说,这一战若不胜,就只有死。
楚留香凝望着这场不知如何才能解开的战局,也凝望着石观音那美丽的身姿。他一时觉得难以想像,拥有这样出尘脱俗的外表、和惊世骇俗的武功的,却是一个心地恶毒狠辣的女人。
她就像是正在盛放的一朵罂粟花。
楚留香出神的时候,石观音突然转过头来,向着这边盈盈一笑。她的笑容也还是那么妩媚动人。
楚留香心里顿时凉了下去。他知道石观音仍有余力顾及其他,但看十六郎的样子,却已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
恐怕再斗上三五十个回合,不必石观音下杀手,十六郎也将力尽败亡。
无数的念头在楚留香的脑海中迅速翻滚着,但这就像是他幼时背书应付先生的考校一般,越是努力想着,就越想不起有用的东西。
石观音又冲着这边一笑。
楚留香的目光突然亮了亮。他发现石观音根本不是在冲自己笑,而是目光微垂,望着冰面上的倒影。
她似是对自己的身材和使用武功的样子都十分满意,过不多时,就要低头看上一眼那美丽的影子。
而每次她看过之后,攻势就会加倍犀利起来。
十六郎紧紧闭住了口,像是在竭力支撑着,不让自己有一丝放松。他显然是个不允许自己倒下的人。
楚留香用力呼出一口气,蓦然纵身上前,已踩在了冰面的中心。他没有等对面的两人有所反应,就一掌拍了出去。
这一掌直直地击在了冰面上。
顿时,一阵像过年放爆竹一般的爆裂声,就在他们脚下成串成串地响起。雪白的裂纹宛如从楚留香的掌下冒出,迅速地向四面八方生长开去。
石观音听着这声音,忍不住笑道:“傻孩子,你的力气够么?”但当她瞟了一眼脚下时,整个身子都突然僵了一下。
她本以为楚留香想击碎冰面,让她立足不稳,甚至掉落到水中。深冬的水潭,自然不是那么有趣的地方。
但以楚留香现在的体力,和这冰面的厚度,这一掌的力道还远远不够。他们脚下出现的,仅仅是一张方圆三丈、由雪白的guī裂冰纹构成的网。
石观音的倒影自然也消失不见了。
一直以悠然的态度与十六郎jiāo手、并欣赏着自己曼妙的身姿的石观音,猛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十六郎毫不犹豫地飞掠上前,左掌已正正印在她的胸口,在她身子飞出去的一刹那,中指上的三枚指环也已脱出,打在她xué道之上。
石观音那美丽的、宛如天人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才重重地落下。这一次,她摔落得极为láng狈,口中也不断喷出血来。
楚留香和十六郎不约而同地停在了离她四五尺的距离之外。他们对这个女人始终心怀着忌惮。
但石观音没有再站起来,她已永远站不起来了。
十六郎终于走上前,在那仍然洁白光滑的颈侧试了试,然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楚留香站在原地没有动。
十六郎想了想,在旁边凿破了一块冰面,直接用潭水洗起手来。潭水如冰,他却洗得十分仔细,好像要洗去那并未沾染上的鲜血。
然后他直起身,望着楚留香笑道:“我并没有想到你会帮我。”
楚留香没有说话,只是举起手,手中有一块很小很小的树皮,上面用刀粗粗刻着六个字:
助我杀石观音。
那是他在十六郎取回来的面饼中发现的。从那一天起,他便知道十六郎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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