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的生活。”思考了很久之后,伊妮德这样说道,“用我从来不想要的生活,去换你口中的一切。我的爵位、财富、名誉,什么都可以拿走。这些东西自然没有美人鱼歌声的珍贵,但人间可以媲美的珍宝本就寥寥无几。我想你要取走的,是对我来说等价的东西。”
“聪明的女孩。”巫婆赞许地笑了,可是她接着说道,“但你怎么知道我会同意呢?你并不想要那种生活,你等于让我再送给你一样东西,那就是你想要的自由。”
“我并不想要这种生活,但它代表我过去十七年的全部。”伊妮德安静温存地说道,“它形成我,支撑我人生里所有的回忆,包含我所有的社会关系……而我将与这一切彻底割裂,永不回头。”她的眼眸明亮而坚定。
巫婆若有所思,吃吃地笑了。
“如你所愿,公爵小姐。”那些幽蓝色的光点飞舞着,环绕着她,然后慢慢地进入了她的身体,那并不温暖,却十分舒适安详。巫婆的法杖轻轻一挥——
“要记住,公爵小姐已经死去。”她低语,“你借助我的魔法约束自己与过去一刀两断,以此为契机开展新的人生。于是,你的代价是——你将不能享有自愿放弃生活里的一切。”
“这是我们的第二个交易,小姐,关于歌声上附着的那些精神,以及您借这个约束达到的目的。你将永远流浪、永不停留、永不回头;你不能接受面包与清水之外的食物,你不能以任何途径为自己聚集财富;你不能用美人鱼的天籁为自己谋取名声利益,只能接受仅供生活的施舍;你不能使用过往的名姓,也不能和曾经的朋友亲人见面……你会得到美人鱼的歌声,以及被这歌声与精神洗涤过的身体。在修复你的歌唱器官时,我同样治好了你的心疾——小姐,让我们看看你会走上一条怎样的路吧。”
她的法杖散发出暗色的光,同一时刻,“伊妮德”平静微笑的身体出现在了公爵小姐的床上。她已经失去了呼吸。
“最迟葬礼之后,你要离开这里。”巫婆低哑地说道,“永远流浪,永不回头,永不停留。”
“我记住了。”伊妮德平静地说道,“我很感激你的出现。”
那一天是伊妮德的十七岁生日,她被精心打扮后推出去,谈吐优雅得体、举止高贵地接待客人。他们风度翩翩又丑恶不堪地交谈,同时打趣着她即将到来的婚礼与英俊迷人的未婚夫。伊妮德安静而客气地微笑着,直到贝纳意识到她的身体无法支撑下去了,连忙让人送她回房间小憩。伊妮德让侍女离开,自己卧在榻上休息。接着,她的命运在这一天彻底地改变了。
她在葬礼之后离开了居住十七年的公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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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后的日子无论欢欣抑或忧愁都是想象中的数倍。
伊妮德曾无数次畅想过,自己走出了那座牢笼。但是当她真的抓住那个机会,永远地离开自己的家,并且再也不能回去、如同无根的浮萍之后……她同样会感伤。贫穷、饥饿和寒冷,这些东西她此前不曾体会过,想象中再冷峻,也及不上现实风霜的真正到来。伊妮德有过不少非常艰难的日子,她倒在墙角喘息,徘徊在面包店外的时候,心里未尝不会涌动近乎本能的后悔——贫穷、饥饿、寒冷,这些东西的痛苦未必胜得过她原本的心疾,但人总是宁愿要熟悉的痛苦的。
然而,在一日日的流浪与行走中,她本就纯粹的灵魂历经打磨,愈发现出明净的光辉。她阅读她走过的路,沉思她遇到过的面容,时而欣喜时而忧伤,时而失落时而彷徨,但却绝不曾回头。大千世界里,她遇见过琐碎的温暖,也遇见过不掩饰的恶意。她路过很多平庸却真实的灵魂,也邂逅过真正的智者。她一一与他们相识,又一一地挥手作别。美人鱼的歌声在她的胸腔舒展开放,如同海底盛开的大花,她的灵魂同样生长攀援,冲出胸膛,接近光。
她走过许多曾经梦中才能抵达的地方,大自然的造化奇妙同样滋养丰富她的心灵。那些旅途的欣喜,那些流浪的感悟,她全都一一的铭刻在心。她爬上过高高的红山峰,看苍茫的天地,也追寻过流云的投影,越过千沟万壑。她漫山遍野地捏过指肚大的花蕾,看它们开出一朵朵碗大的花。她也去过雪山包围之中的湖泊,蓝色的镜子里住着鲜活的太阳。就是在那里,雪将要化开、草慢慢绿起的那个地方,维纳恩湖畔,她听到那里的村民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一些世代居住的渔民,他们一年四季以捕鱼为生。到了冬天的时候这项活计也不会停止——他们破冰捕鱼,因为冬天再冷也无法冰封全部的湖水。冰层之下,依然有鲜活的生命。
伊妮德的眼眶微微地湿润,她想起自己的来路,那不能回头的地方已经遥远而模糊,想起自己曾经藏起的心灵,那些在冰层下鲜活的生命,那些被泥土埋葬却破土而出的种子。她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她的肌肤比雪还要白,她就在雪山的顶上,风掀掉了她灰袍的兜帽,露出她灿烂明媚的金发。湛蓝眼眸的少女宁静、安详地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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