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站起身来,赤着双足,走到船头,扶着栏杆立住。
夜色沉沉,深海静谧无边。天空是无边的黑暗,夜色如同展开的黑丝绒毯,上面没有半点的闪光点缀。天地之间只有浓郁而无边际的、化不开的黑。这黑使人压抑,然而如今却是这最后的黑色保护着小美人鱼的生命。尽管她知道不需要多久,这些黑色也会淡去了。
她已经不再害怕了。小美人鱼缓缓抬起头,注视着还未出现曦光的天空。
她的海藻般的金发披在肩后,面容是惨白的、却又是奇异而绝世的美丽的,交织着极致的痛苦与莫大的幸福。她的蓝眼睛是深沉的悲哀,却又如此温柔明净。舞台的光打在她身上是柔和的,仿佛是为了让人们最后看一次这个姑娘是多么美丽、多么值得怜爱。
她的嘴唇就像是残败的玫瑰花瓣,她在这无边的黑夜里终于开始唱歌了。
“最后一次,我仍然被她的美丽所震慑了。”
一名喜爱音乐、但为人十分轻浮的公子哥儿,许多年后以罕见的真挚口吻说道:
“我怎能料到她如此美丽?容光绝世。这是伊妮德……或者爱丽儿?那个时候光出现在她的脚下、在她的面容上,我以为是想让我再好好地看看她,看看这小美人鱼多么美丽。当时我脑海里转过一万个没有记下来的念头,对,现场太使人无法呼吸和思考了。但我知道回去之后我会为此兴奋,我会准备一万朵玫瑰去看下一场、下下场演出,只恳求那位女演员的青睐……”
他深深叹息着:“她只消肯看我一眼就好。那一眼,便是我莫大的幸福。”
“那么你是否得到了她的目光?或许还有甜美的嘴唇?”有人嬉笑着发问道。
这名数年以后仍然风度翩翩的贵族男子,却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终于发出了遗憾的、深深的叹息。
他用手指捂着脸,以缥缈而平静的声音说道:“没有用,亲爱的。我们再也没有见到她。”
他终于真正平静下来,放下手掌,用目光注视着他的朋友,那目光哀伤而温存。
“没有用的。在当时,我们都以为还有无数的机会。但事实是在那天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伊妮德小姐——见过她或者爱丽儿。有人说,她和爱丽儿一样为了爱情去了遥远的异乡。也有人说,她已经死去了。但是,谁又知道呢?她是巴黎做过的一个美梦,一个最纯洁、最悲伤、最明净、最不可思议的美梦。”
他轻声叹息着:“就算后来的投资人夏尼为这部歌剧倾心付出,就算辉煌一时、享誉世界的克里斯汀·戴耶——是的,首演时那位美丽而无辜、使人不忍心指责的丝忒乐公主,后来花了再大的心血去揣摩爱丽儿的角色。就算那名有着‘剧院魅影’之神秘传说的作曲家埃里克,后来又写出数部惊世之作。在巴黎人看来,没有哪一部及得上——《海的女儿》。”
“那是巴黎最美丽、最悲哀,也是最纯洁的一个幻灭梦境。唯有《海的女儿》进入巴黎人民的思想与情感,使这座城市在之后的数年里都迷恋和追忆。而不知所踪的女主角伊妮德,同《海的女儿》一起成为了……人们口中的传奇。或许,她本就是为这部歌剧而生。再惊人的才华、再无双的歌喉,也无法复制《海的女儿》时那种绝佳契合的盛况了。”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再说后来……无论是夏尼、戴耶还是不知姓氏的埃里克,最后都离开了音乐的行业。他们不能沉浸在这个国度里,唯恐惊动梦想和旧日时光。夏尼再也不愿投资音乐,戴耶嫁给夏尼,又在三年后出走,不知所踪。而埃里克……人们说他去找爱丽儿了。”
“我希望他找到了,但我知道他是无法找到的。”
贵族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里闪过悲怆之色:
“因为我们见证的……是奇迹,不可复制的、取自海洋的奇迹。”
他那名一直在海外游历的友人此刻禁不住问道:
“那么同样盛誉、仅仅因为首演中断使人遗憾不已、之后首演的男高音不知所踪、再难复制辉煌的……《唐璜的胜利》,仅是因为这许多的遗憾,才没有《海的女儿》那样的盛名吗?”
贵族男子摇了摇头。
他说道:“不。”他已有皱纹的面上闪现出一丝青春的笑意,“那仅仅是因为……《海的女儿》是天堂的作品,而《唐璜的胜利》本来要将所有人带往地狱,但两位主角却都自觉自愿地中断了演出追寻别的东西去了。更有后来巴黎逐渐形成的惯例:《唐璜》的男女主角必然搭戏演过《海的女儿》之王子公主——或许正是这种惯例,使我们在《唐璜》最深沉的痛苦火焰之中,仍然盼望着小美人鱼纯净忧郁的目光。”
那双白皙的小手从天堂伸出,将人引向了明净的梦想。
“这正是《唐璜》何以盛名不若《海的女儿》之理,又或许如市井传言,魅影果真与埃里克是同一人,而他的挚爱乃爱丽儿而非后来的克里斯汀……如此,我们可以知道答案了。”
但那亦是后来的故事了。
现如今,在当下的时刻,在无边的黑沉的寂静的夜里,在无风的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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