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孟章批准了士族投降的申请,急招回了在边境领兵的仲堃仪。
仲堃仪归来王城那日,穿着简单的布衣服,他还不知道已经投降了的事情,匆匆忙忙的就跑去见了孟章。
彼时孟章刚刚睡醒,带着说不出来的疲惫,看着一脸风尘仆仆的仲堃仪,突然笑了起来【本王方才做了个梦,梦到了仲卿,仲卿却还是那日学宫里的无名士子,正与旁人细述本王的新政利弊。本王....许久未曾见到仲卿如那时般神采飞扬了。】
孟章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和怀念。
【战火一起,必定绵延至我天枢全境,让那些辛苦过活的百姓来承担这些,那对他们不公平。】孟章絮絮的说着。
仲堃仪听着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只见孟章拿出一个檀木盒子递给仲堃仪,无奈的告诉仲堃仪,天枢已降。
【本王也难保你无恙,你还是拿着本王的印信和手书,去北边吧。】
【就算是亡国,本王也要守在自己的王城。】
仲堃仪的脑子嗡的一声,孟章的话在耳边突然就没了实感。即将亡国的耻辱,和遖宿国当年轻视的态度,如同跗骨之蛆,啃食进仲堃仪的四肢百骸。
孟章此时自嘲的笑了一下【本王别的本事或许还差些,只是这一个忍字,本王还是别有心得的。】
仲堃仪直视着孟章,神情渐渐变得有些冰冷,一字一句的说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怕王上想忍过这一时困境,也不行了。】
孟章与仲堃仪君臣数年,几乎从无争论,猛地听到仲堃仪这句带着凉意的嘲弄,心里打了个突。
孟章不可置信的看向他的宠臣,只见仲堃仪顺手抽走了孟章方才放在榻边的国书印信,淡淡的说【有些药,既能治病,也能害命。当年凌司空正值盛年,呕血殒命,您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吗?】
孟章不由想起每日医丞端来的汤药,和自己不似寻常风寒的咳血与头痛,隐隐明白了什么。当年,凌司空挡着世族敛财的路,而如今,孟章挡着了世族求和求荣的路。
孟章脸上震惊的神情突然漫上了绝望,他略显呆滞的扬起了脸,看着坐在他床榻边上的仲堃仪,然后嘴角缓缓的朝两边拉扯开一个弧度,像似一个不知所谓的笑容。而眼神却在瞬间变得空白,放大的瞳孔倒映出仲堃仪毫无表情的面孔。
孟章突然毫无预兆的剧烈咳嗽了起来,枯瘦的手下意识的掩住了嘴,但这次涌出来的血太多了,顺着指缝滴下来,弄脏了青白色的床单。
孟章咳的太厉害了,从肺腑里发出艰涩而闷沉的声响,像是要把内脏从喉咙里呕出来。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而狰狞,仿佛能看到本就微薄的生命力从他身上迅速的流失着。
仲堃仪看着这样的孟章,恍若看到了当年命不久矣时的凌司空。一瞬间,面前的少年君王与濒死的耄耋老者奇异般的重合了。这突如其来的认知激的仲堃仪一阵无措慌乱,仲堃仪忙伸手扶住孟章,习惯性的给孟章拍背,帮助孟章顺气,又按了按孟章身上的穴位,让他不再这么难受。过了许久,孟章才缓了下来。
孟章停止了咳嗽,长舒了几口气,又扬起脸来看向了仲堃仪,那表情先是疑惑,而后又像是从未见过他一样的陌生。
仲堃仪被孟章看的及其不自在,刹那间心中掠过无数往事,有不少是关于孟章的,但更多的,是年少时的困苦度日,学艺时的隐忍煎熬,更有为官之后的种种困境艰难。眼前的局面,在天枢第一次接到遖宿的招降书的时候也曾有过预料,仲堃仪自己其实也早早的在心中做出过考量。
最终下定了决心,仲堃仪放开扶住了孟章的手,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语气里似乎带上了说不出的失望【王上,微臣从前认为,您是这乱世里的明主。虽被世族阻扰,却也能不忘初心。您若放手一搏,微臣愿意以命相随。】
说着仲堃仪顿了顿,眼睛半阖着,带上了些许嘲讽【只是您现在妥协,无疑是自断后路。】
仲堃仪转过身来看向孟章,认真而孤傲的说【微臣认为有济世之能,若是不能为王上分忧,也只能另寻一番天地。王上对微臣的恩情,微臣铭记于心。】说到最后,倒也带上了几分诚恳与感激。
仲堃仪说罢,走到孟章榻前的长毯后面,然后,他把手中放着印信国书的木盒子放在了一边,挥开两边的袖子,恭恭敬敬跪在了孟章面前。
仲堃仪认真的最后看了孟章一眼,心中涌上一种仲堃仪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压抑情绪,但这种情绪和想要一展雄心的抱负比起来太过微弱,几乎不值一提。
仲堃仪深深的拜了下去,头磕在地上,把那莫名的情绪也一起磕在了地上。仲堃仪足足磕了三个头,以最隆重的大夫礼仪跪拜了他的王上。然后拿起檀木盒子,站起来,转身离开了孟章的寝宫,离开了天枢王都。
孟章坐卧在龙床上,手还扶着自己的胸口,身边没有一个侍者。寝殿内的安神香被大开的门里窜进的风刮的四分五裂,几乎再闻不到。孟章看着自己亲封的上大夫一步步,坚定的离去,迎着门外灿烂的日头,走向他另一番天地。
熟悉的头痛又侵袭了过来,孟章缓缓把自己放平在了床榻上,疲惫极了。床顶垂下来的淡青色的帘幔随风飘着,吸引了孟章的全部注意,那颜色淡极了,优雅极了,好像谁最初的衣袍。光阴逆转间,孟章似乎看到一位刚由少年长成的挺拔的俊秀青年,在学宫清晨的钟声里,在和风微雨中转过身来,带着从容与自信,轻轻地朝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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