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这时也转过弯来了,正色道:“想是表姐妹之间总有些像的,面善二字不是乱说的。”众人都不笑了,有些发傻,没反应过来贾宝玉为何这样说。王熙凤道:“哟,我先时没觉着,这么看来宝兄弟和宝妹妹确是有些像的。”王夫人笑骂:“横竖他们不与你这个辣子像。”众人一看,果然王熙凤与薛宝钗是不像的,倒是贾宝玉虽然读书骑she辛苦些,但是贾母、王夫人疼爱,好吃好喝地供着,一应生活都是最好的,此时两颊还是圆嘟嘟的,还真有一点相像来。又都笑了起来。贾宝玉一偏头看到了林黛玉在一旁低头静立,心道,坏了,不知道林妹妹会不会多想?然而在众人面前又不好去解释,只得作罢了。
贾母又命治酒开席,与薛姨妈母女接风。席间,贾母便问:“听说哥儿也来了?”薛姨妈道:“正是。”王夫人续道:“他在外头见大老爷、老爷并珍哥儿他们呢。”贾母这才不问了,王熙凤便命快上酒菜来。
当下贾母带着宝玉、黛玉在上首,王夫人陪薛姨妈母女一席,迎chūn姐妹等一席,酒未三巡,前头贾政命人来唤贾宝玉了。贾母问道:“你老爷又有什么事儿非要叫宝玉?我们娘儿几个正乐着呢,偏又来扰! ”小厮一面碰头一面道:“薛家大爷来了,老爷命珠大爷带着见了琏二爷,又叫一起去拜见大老爷,见了东府大爷,这会子正要治席接风,老爷因叫宝二爷也去。”贾母这才对宝玉道:“既是这么着,你去见你薛大哥哥去。”
得,该来的还是躲不过。贾宝玉真不知道拿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薛蟠才好,算来这位是亲表哥哥,是亲三分向,无法拿对付一般社会败类的态度对他,然而他做的事也确实很不厚道,要打也是打死拐子啊,你拿人家买主出的什么气?磨磨蹭蹭地跟着小厮去了前头,除了贾赦与几个年纪小的,东西两府的男丁都在了。
贾宝玉上前拜过父亲与诸位兄长,贾蓉又上来给宝玉见礼。贾政道:“怎么不见你薛大哥哥?”贾宝玉无奈,又与薛蟠行礼,薛蟠很好认——这屋里都是自家人,只有他一个是贾宝玉没见过的。薛蟠倒慡朗,与贾宝玉相对作揖:“平日里听我母亲常提起宝兄弟的。”贾宝玉抬头看薛蟠,这家伙长得人高马大,比自己魁梧多了,心头又添一恨——老子还没成年!然后又有一丝诧异,这薛蟠长得居然不丑,只是脸上有一股不知世间愁苦的愣气,一点都看不出他还背着人命官司。
一时酒席也置好了,众人落座,贾蓉先执壶斟酒。贾宝玉因贾政在侧,心下无聊又拘束,他倒不怕贾政,只是这场面上要是被他说上几句未免太没面子,当下打起jīng神应付,只觉这顿饭吃得胃疼。比他还不自在的是薛蟠!贾家人再不自在,好歹是在自己家,好歹已经知道贾政的脾气,自有一顿应付贾政的表面功夫在。可薛蟠初来乍到的不知道,贾政因薛蟠是外甥,又是客,对他不免亲近一些,咳咳,贾政对小一辈表示亲近的方式么就……
薛蟠正在咂摸着觉得这酒味道不错,要打听是哪里出的,回去也弄几坛好叫母亲也尝尝,耳听着姨父问他年纪,何时上京等还好答,等到问他读了什么书,到京之后可有其他的学习计划,最后又提出叫他住在贾府,到贾家家学里就读,脸都青了,酒也忘了。他在路上与薛姨妈争执过一回,终拧不过母亲,只得到贾府寄居,心里已有些不快,又见贾政要他读书,遂讪讪地道:“这些还要与母亲商议。”
贾政一点头,见薛蟠说得也是道理,便不在这上头纠缠,又要与薛蟠说些四书、诗文,薛蟠这回连想吐的心都有了!答起来也颠三倒四,又不好顶撞姨父,胡乱背着几句《诗经》:“十舅在丧,其子泣兮……”贾宝玉分辨了许久才知道他背的是“鸤鸠在桑,其子七兮……”贾珠一口酒几乎要喷出来。贾政也傻眼了,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渐有发黑的趋势。
贾珍连忙转了话题问薛蟠进京有何要事,薛蟠松了口气:“这番来有好几件事要办,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贾珍便先拍皇帝一记:“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实是好事。”
贾政也缓过脸来,暗道薛蟠这一出家门就能打死人的家伙,一定不能放他在天子脚下胡乱惹事,必得放到学里看着才好。这边薛蟠见话题绕过来了,姨父不再考问他了,也放开手脚,问贾珍、贾琏等京中有何繁华去处,再加深了贾政的信念。对贾宝玉道:“如今两府只有你在学里,你薛大哥哥一安顿好了,你就领你薛大哥哥到学里去。”
贾宝玉应了,看着薛蟠一张愣头青的脸瞬间变成苦瓜,心头一阵快意,仍是答道:“学里因近年节,已放了假,薛大哥哥要去学里,怕要到年后了。不如趁这几天叫薛大哥哥把功课温习起来,年后到太爷跟前也好看。”薛蟠心里暗暗叫苦,忙道:“年后就年后,只是年节前后我也需要四处走动走动的。”
贾政无奈了,索xing不再说他,再看自己两子俱比薛蟠聪明好学,心下大慰,转而问贾珠明年秋闱可开始准备了,李守中那里有什么提点没有,又问贾宝玉读书可有难处,亦可趁年节与贾珠一道拜访一下李守中。他这一缓了,反把贾珠、贾珍、贾宝玉等人吓得不轻——老爷这是怎么了?
吃完饭,贾政就使人去与王夫人说,必得把薛蟠好好看管才好。虽是姨父姨母不能越过父母去,然姻亲之家荣rǔ相连寻常是拆不开的,薛蟠这xing子在京中惹了事儿贾府也要吃瓜落的。这一点,贾政看得倒是非常清楚。
贾政这边散席的时候,贾母那里也散了,贾母更留了时间与王夫人姐妹叙旧。贾宝玉回来的时候便没再看到薛家母女,独来与贾母等说话,言谈间见林黛玉神色如旧,也放下心来。须臾就有小丫头来报:“姨太太并哥儿姐儿在东北角上的梨香院里住下了。”贾母便对宝黛二人道:“你们又多了一个去处,咱们家也越来越热闹了。”老人家最爱这样的热闹,宝黛二人心里都有数儿。只黛玉想着这府里便不是只有自己一个客人,未免有些奇怪的感觉。
贾宝玉回到房里,晴雯倒抢着上来给服侍他洗脸换衣服。贾宝玉道:“你有事便说罢,这么着我心里发毛。”晴雯一撇嘴:“二爷这话我竟听不懂呢。”袭人一面绞热毛巾,一面道:“她今儿倒是趁乱看过宝姑娘了,这却不是为了给宝姑娘送东西去。”贾宝玉也是一笑,又道:“这家里人口越来越多,你们嘱咐这房里的人,可不许四处嚼舌头,姐姐妹妹都是客,不许拿她们说嘴。”晴雯一嘟嘴:“谁有那个功夫说她们去?你过年的物件儿还没做得呢。”袭人道:“偏你的嘴利,早些歇着去罢,姨太太安顿下来怕要还席,指不定明儿要邀二爷过去呢”
薛姨妈安顿下来之后果然还请了一回,席间也是说笑安乐。自此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chūn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只有薛蟠是个闲不住的,在接风酒上吃贾政一通问,本是长辈关心后辈的事qíng,到了薛蟠那里等同于下马威了,吓得他回去就吩咐家人把薛家在京的房子收拾起来,专等收拾好了就搬过去。又不肯窝在贾府里等着姨父来考问他,镇日往外头跑。正巧梨香院的街门开在宁、荣二府之间的私巷里,出门必经宁国府,倒与贾珍等混作一处,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贾政若知此qíng,八成要气得吐血了。然而终究没有知道,也不知道是他的幸或不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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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蟠如鱼得水的同时,贾宝玉因年节将至不由忙了起来。舅舅家是离京了,然贾府尚有其他亲戚处要走动,又奉贾政之命与贾珠一道见了一回贾雨村。彼时贾雨村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自从上京入贾府,他便不似在甄士隐面前那般名士作派,架子也端不大足了,不再一副“待价而沽”的样子了。贾宝玉问了他几个问题,诸如考试的流程,应对的技巧一类,雨村一一回答了。
未了,贾珠道:“世兄勿要着急,父亲已上本,又托了舅父,不日便有结果。”贾雨村自是感激不尽。贾宝玉这时才悟了:贾雨村起复不是因为贾政能量大,而是因为舅舅这个实权人物cha了手啊!我说呢,以贾政的品级怎么能让贾雨村一贪酷夺职之人为知府,原来是有这个缘故。
回来之后贾珠又要拜见岳父,还要见些同学一类。贾宝玉却接了冯紫英的邀请,一起出去小聚。照顾着他的年龄,地点也不是什么风化场所,贾宝玉到了一看,作陪的几个人里只有柳湘莲是认识的。冯紫英又一一介绍:“这是缮国公曾孙,这是锦乡伯之孙,这是卫若兰。”贾宝玉乐了,这就是个小型N世祖俱乐部啊!当下一一见过,打量时见都是生得唇红齿白的世家公子,年纪从十四五岁到十一二岁不等,都是漂亮人。众人见贾宝玉也长得俊俏,心生亲近之意。长相好确实是有好处的。
席间闲聊,开始是论关系,说来说去这几家都是世代jiāo好的,都有几分香火之qíng,尤其贾家与缮国公石家初时共为八公。一时熟了,话题也就扯开了。冯紫英就叹道:“可惜你家珠大哥哥不常出来了。”贾宝玉道:“大哥哥今日去李祭酒那里了。”卫若兰摇头道:“便是不去他岳父家,寻常他也不大搭理我们,只爱与一群酸人在一起。”贾宝玉有些尴尬,肚里一轮转才明白这些世家公子固然是喜爱文雅的,但是对于酸文假醋的行径实是鄙视得不行,世家与读书人,一个讨厌这些“国蠹”一个讨厌这些“纨绔”,相互之间颇有些看不顺眼。贾珠此举,倒有些像是“叛徒”了。在世家看来,他们不用考试也能有优渥生活,这是资本,是值得骄傲的,怨不得贾敬考了进士之后就跑去当神棍炼假药呢。低头方道:“大哥哥也是……”住了嘴,似有难言之隐。
冯紫英酒盖住了脸非要他说不可。贾宝玉方为难道:“我们家老爷最爱读书的……”一听说到贾政,大家都不再言声了,石光珠之子石纪同qíng地拍拍贾宝玉的肩,力气很大,仿佛是把连同对贾珠的那一份同qíng一起拍在了贾宝玉的肩膀上:“兄弟,难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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