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错了。
沈南风一瞬间神思恍惚,血色残阳铺满了无垠黄河,春水初涨,沿河皆是萌动绿意,而他心中一片冰寒。
他二十年无情无惧,无爱无怖,如今目标就在身边,他的剑却出不去了。
他在后悔,沈南风知道,自己有一些,说不上的后悔。
昔年真武一云子,被人间红尘困守本心,此后数十年,再也无法走出真武一步。
如今他,妄图一探人世凡尘,还没有走到头,就已经开始了后悔。
他在怕什么?在挣扎什么,又在后悔什么?
那天他重伤遇袭,在巴蜀卧龙谷,满身血污,撞见了一袭金华的唐笑之,在风里花里,在剑里刀里。过去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乎,永远也不会疑惑,但是短短几天的时间,曾经引以为傲的道心终于有了裂缝。
师兄们说,置之死地而后生。道心本就是千锤百炼而出,不要害怕迷惑。
他站在黄河岸边,觉得眼前大浪滔滔,一个不慎,就是深谷绝地。
他从小楼中走到镇外,从镇外走到河道边,沿着河道走了很久很久。
唐笑之永远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一丈远的地方,从下午跟到了傍晚。
被滚烫的一双眼睛盯着,即便不回头,也能感受到灼热的视线。他的耳朵悄悄地发红,就连后背也不自觉地紧了紧。
真是荒唐,他拿着那只朴实无华的笛子,翻来覆去地看。仿若实质的视线从他的耳朵滑到脖颈,再滑到后背,停在肩上。
他有些烦躁地摇摇头。眼前河浪如雪,耳中似有人轻叹一声,说,我相信你呀。
他自下山以来,不过短短三月,就已是双手血债。在认识唐笑之的那一天前,他还觉得自己什么都肩负得起,可经历了双月湾下明月江涛,巴蜀春雨中刀光剑影,他才猛然惊觉,原来他哪怕背负了满肩人命,也承担不起这样毫无来由的深信。
他记得他杀了人,他也记得那一刻,唐笑之分明怒极,可当他们再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何唐笑之给他的,依旧是深信?
经脉顺着气血震荡鼓噪,真气止不住地奔腾,他心神一乱,心田绞拧翻转。
一步错,步步错。他从来就不该认识唐笑之,更不该和他纠缠这么久。他茫然睁着双眼,浑身汗如雨下。
他什么都不能给对方,更不要说情与爱。
唐笑之,你会后悔的。耳边聒噪的声音密密麻麻冲上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要疑惑啊,永远不要疑惑。师尊的谆谆教导还在耳边回响,一眨眼,又是唐笑之闲闲摇着扇子说,我愿给道长三分真心。
唐笑之救他,他奉还一次,再救他,再奉还一次。
血光飞舞,他和唐笑之之间,隔着无数白骨血泪,再也走不到头。
手臂突地被人抓紧,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喊他,道长,道长,醒醒。
他的眼睛闪了闪,唐笑之拥住他,捞住了他的腕子。
尖锐的手甲点着他的胸膛,画了一个圈。唐笑之把头枕在他的肩上,唇边散开复杂的笑,“道长,心长在这儿。”
沈南风自下山以来,从不会让人的武器与自己离得这么近,近得仿佛能刺破皮肤,扎入心胸。
“嘘,听。”唐笑之把他搂得更紧些,近得能感到跳动的心贴着自己的心。
“道长,这是我的心。”
沈南风轻轻一震,垂下眼去看他。风卷得他们头发都交织散布在空中,难舍难分。
“唐公子,”那浅浅的、干净得过分的两只眼睛又回来了,“你的心,早不知给了多少姑娘。”
唐笑之黏在他的肩窝里,两个人头贴得很近,他品了品这句话,忍不住笑出了声,“道长,我的心,从没有给过她们,一丝一毫也不曾给过。若是为了这件事吃味,我倒要痛饮三杯。”
沈南风往前走了三步,轻轻推开他,指了指远处的河水。
“唐公子,你的师姐在那里。”语气干净得仿佛不沾一物。
唐笑之心里一凉。
他们之间隔了很远很远的距离,最远的距离是侠义。
侠义啊,唐笑之眯了眯眼睛,心里乌黑的水从少时的记忆开始泛滥,泛滥了二十年,死也停不下来。
老太太说,哪怕再怨恨,你也是名门之后,也是唐家的子弟,也是八荒的侠士。
门主说得对,他其实什么都不懂,这么十多年,负气逃避,终究不是办法。
他淡淡地、又深深地看着沈南风,“道长,和我走呀。”
黄河岸边再喧嚣的风也沉寂了片刻。
江水迢迢,心事渺渺。
沈南风沉思半晌,再抬起头来,眼中已多了几分异样的神色,“唐笑之,三个月后,若你不死,我就是随你走,又有何妨?”
唐笑之怔怔的看着他,轻轻地、小声地说:好。
轻得像是害怕打破这个约定。
他一扬眉,又笑道:“道长,三个月后,若我侥幸不死,此后天风海雨,轻舟万里,你与我一同走。”
沈南风安静地点了点头,漫步往前走。
他一边走,一边悠悠吹一只曲子。
先是温和清浅的调子,再一转,声音高昂激烈,竟有金石之声。
唐笑之策马往相反的方向走,又停了下来,回头瞧了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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