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对于眼前这个师父,他却是发自内心地敬爱和感激,只有师父,才像是真正的佛家人,只有师父。
他不知道那些药物究竟有多昂贵稀有,有一次寺中来了贵客,他在寺中后园读经,那位贵客身体却不好,他听到园外惊慌失措的叫声和脚步声,好奇看去,那位贵客脸色苍白,却不知为何忽然间气息奄奄,甚至似乎来不及等到大夫到来就要断气的样子。崔瑾想起师父曾说他的药十分神奇云云,不过崔瑾已经拿来当糖豆子吃,倒也不曾觉得有多珍贵,只是秉持着试试看的心理,他倒出一颗,对住持说是明微拿来给他调养身体的,那道岸想是明微给的,倒也丝毫没有犹豫,一下子喂给了那位病人,想不到居然奇迹般地救回那人xing命,自此那人便常常来寺,想问出崔瑾那药是谁人所给,崔瑾虽还是孩子,却不想给师父招惹麻烦,自是不说,道岸见崔瑾不说,以为是明微吩咐,那药想来珍贵。
——当然,崔瑾不知的是,这道岸却是不想再给明微增加声名,这才守口如瓶。方才毫不犹豫地把药给了那人吃也是念及若是这药遭了事,也是崔瑾的错,要追究起来,亦是明微给的药,遭了事才好——这份险恶用心,却是没有实现。
崔瑾那个时候才知,原来师父给他的药,想来珍贵地紧,不然自己那败絮般的身子,多少大夫也治不好,却一天天地健康起来。
这一切,都是师父给的,他早就下定了决心,将来,就算让他用这条命来还给师父,也是心甘qíng愿。
明微自是不知道他的傻徒弟存了这样的心思,他甚至对崔瑾有些愧疚,想这一个孩子,在寺中这样被误会,不知吃了多少白眼和暗亏,要好好补偿才是,于是面色愈加和蔼,“戒色,今天师父就接你下山,以后就跟在师父身边吧。”
崔瑾闻言大喜,“是,师父!”
明微见他如此喜形于色,对这个安静沉稳的孩子而言,还是第一次露出如此欢喜的神色,更加确定他之前在寺中定然不快,也就更加对那个道岸心存不满。
明微出了崔瑾的房间,走到院子,却见不远处的回廊,一个老和尚正和叶微空说话,那和尚看上去极为慈祥,长须雪白,一派得道高僧的模样,明微哼了声,径直走去——佛门里,也并非全部无yù无求,若都是像戒离这般老好人的品xing,天下佛寺大概也都成了净土,可惜——天下似道岸这般的和尚,何其多也。
佛本清静,奈何人心多窍,繁复难测。
道岸见明微走来,满面祥和,“明微大师有礼。”
明微眼神如冰,上下打量着这位微胖的老和尚,若是单论表面,他如何也想不到这老和尚有那样的yīn暗心思。他翘着嘴,笑容轻慢,“我以为,道岸你应该叫一声师叔祖。”
老和尚一愕,长须一动,叹然道,“若非明微大师提起,老衲倒也忘了,许久未回南弥寺里了——”
“我以为,这普寿寺不过南弥寺一分支,道岸你如此说来倒像是把普寿寺与南弥寺分开?”明微语带讥讽。
老和尚垂下眼睑,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又叹了口气道,“老衲罪过。”
“你确实够老,老到似乎忘记很多事qíng——”明微眉眼渐渐凌厉,道岸眼神微闪,低下头去,“罪过罪过,老衲健忘之症常不见好,还望——”
“还望什么——?看来道岸你离寺已久,忘了寺里规矩吧!这声师叔祖我今天也不想听了,不过道岸你不知有没有想起来,现今寺中,掌管僧侣人事戒律的——正是眼前这位你不屑喊师叔祖的我!”明微嘴角带笑,却别无笑意。
道岸愕然抬头,似乎是知道明微要做什么,连忙急呼,“师叔祖!不可!”
“师叔祖——?不可——?”明微重复一遍,随即大笑起来,“京城真是块宝地,有钱有权之人围绕着你,尊重着你,想必道岸大师早已忘记了那个遥在南方的南弥寺了,既然道岸方才说许久未回寺里,那便赐你回寺吧!并且,从、此、便、在、寺、中、终、老!”
“我不服!”道岸终于撕去了慈祥和善的面具,“我任普寿寺住持乃是明崇师祖亲自任命,请问道岸所犯何罪,得如此惩戒!”
明微轻笑起来,“所犯何罪?若要论罪,何其简单!普寿寺住持道岸,为红尘所迷,贪恋权财,目无尊长,现南弥寺戒律堂明微令其即日回寺,面壁悔过!”
道岸的脸色惨白起来,似乎气得浑身发抖,“目无尊长——你不过是——不过是来寺里才多久的——”
“我说过,我今天并不想听你那句师叔祖,你目无尊长,可不是指这个。”明微话语如锋,“我的弟子戒色,论辈分,你亦要唤他一声师叔!你却用心险恶,构陷于他,让全寺上下欺他为诳语之徒,如此作为,道岸,你当真做得很好啊!目无尊长,难道还说错了你!”
道岸瞪大了眼,指着明微,“——说得,说得如此好听,还不是、为你的弟子报复!”
明微笑起来,灿若流光,他“啪”地一声打掉道岸的手,凑近他,低低地说,“你、才、知、道!”他抬起头,冷冰冰地道,“我明微护着的人,岂是你能动的。”
道岸恼羞成怒,似乎想再争辩些什么,一旁原本安静站着的叶微空冷哼一声,“道岸住持——”这一声淡漠冰冷,但一下子把道岸摄住,叶微空看他一眼,“想必京城里谁也不愿听说普寿寺的道岸住持违抗南弥寺戒律堂明微大师的命令,拒不回寺吧。”
这句话如此轻飘飘的,却一下子让道岸泄了气,他狠狠瞪了明微一眼,“——终有一天——终有一天——”他喃喃不清地念了两句,愤然离开,身形却有些佝偻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明微不屑地撇撇嘴,朝着叶微空笑着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小气?不过,护短是我的长处,绝对不是短处哦!”他似乎还有点洋洋得意,带着些孩子气的沾沾自喜。
叶微空抬头看天……唔,那边有一群鸟飞过。
寺后的竹林中,锦瑟和戒离对面而立,风过chuī起锦瑟的白衣,翩然若仙,只是,没有了那巧笑倩兮的温婉,面若冰霜。
“你可曾想好?”她问。
戒离面色痛苦,手紧紧抓住僧袍的边缘,紧到手指发白,青筋突起。
锦瑟轻笑一声,“还剩三天——看来戒离大师是——”
“不!”戒离叫起来,“不可以!”他叹了口气,脸上现出一丝微笑,悲悯地合掌道一声佛号,怔怔流下泪来。
“是,我想好了。”他轻轻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下了某种决心,表qíng那么温柔——却绝望……
锦瑟出林之时,看到慵懒倚在院墙边的叶青岚,她优雅行礼,翩然而过——
“倾城红颜,却是恶鬼画皮——可惜可惜——”他轻轻地道,“他若知道,一定会伤心吧——”他合着眼,表qíng悲悯。
伤心莫如是,生死相离别(三)
锦瑟并未走远,随风飘来叶青岚的低语,模糊的几个字让她的脸上现出一丝悲伤,“恶、鬼——画皮么……”
就在她离开之后,叶青岚也随之离去,倒是戒离痴痴站在竹林之中,呆了许久。
而这个时候,寺顶一个白色身影一跃而下——
是的,他是有爬屋顶的习惯,爬了南弥寺的,爬了明王府的,普寿寺,他也只是跳上来看看,以他的目力,那幕场景,清晰到让他难受。
原本打的找个老和尚劝劝戒离的主意也是明显不成了,更要带回一个小拖油瓶,明微显得有些不高兴,还有个后续问题是,把道岸打发走了,这偌大的普寿寺却不能没了住持。待明微同戒离说起,戒离虽形容憔悴,却仍是为南弥寺着想的,他自明白道岸的作为和对明微的态度,对于明微的处置倒是没有异议。
“师叔,倒也不急在一时,不日戒音就要到了,这普寿寺虽没了住持,倒也有几位能gān的,暂时担待着也无妨,此间事一了,待回到寺中,再好好确定个住持人选便是了。”
明微同意了,他发现戒离的jīng神倒是好了许多,也不似之前思绪游离的样子,稍稍松了口气。
回去之时叶青岚硬是留在了叶微空马车中,说是最近怕人寻仇,到叶微空府中暂住几日。明微想起之前那些江湖人,有些奇怪他一个皇子,怎会和那些人扯上联系?
叶青岚却不肯说,倒是叶微空冷哼一声,“怕又是哪里惹下的脂粉债!”
叶青岚竟也不尴尬,一双桃花眼中流光明澈,明微看了一眼,便觉这样的人物,就算没有这皇子身份,也容易惹下那一身的桃花债,也就不再问了。
叶微空是不喜叶青岚的,明微看出来了,不过对于叶青岚要求暂住明王府的要求却并没有拒绝,明微想是就算不喜,毕竟也是亲人,怕是不想他真在江湖人手中死于非命。
明微觉得自己教养不好崔瑾,于是想把他托付给戒离,却不想戒离拒绝了。不知为何明微有种心慌的感觉,明明戒离看上去好了许多,甚至还能带上温和的笑了,但是明微总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戒离,到底是何事。”他终于忍不住问。
“师叔,在你心中佛之为何?”
明微一愣,没有想到戒离忽然问这个问题,其实,他不信教的,真的不信。他带着一身的佛门武功有着一肚子的佛门经书并不代表他真的信佛,他对宗教没有偏见,也感激于现在佛门的立场让他能如此舒适地安生立命。他绝不是某种层面上的君子,因为他这个伪和尚,直到现在都没有某种叫做“愧疚”的qíng绪。
“佛——?佛为本心。”他答。
戒离沉默许久,“师叔高见,本应如此。”
“戒离,到底怎么了!”明微有些着急,恨不得劈开这个笨和尚的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师叔,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哎,别说一件,十件八件都可以,你告诉我事实!”
“师叔,不论发生什么,还望——师叔能多为南弥寺着想。”
“戒离!”明微肃颜,“你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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