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早就看鸳鸯不顺眼了,甚至在大老爷说要娶鸳鸯做妾之前。这个女孩子有一种傲气,让她很不舒服,虽然是个奴婢,可是在鸳鸯面前,她却隐隐有种被压制的感觉,尤其是鸳鸯明明在贾母面前是说得上话的,却只肯为别人,比如说给王夫人解围,替王熙凤说好话,遇到自己吃了挂落的时候,她就低垂着眼帘,只当没有听见,这让她心里渐渐生发出一种越积越多的恨意。
尤其是在鸳鸯拒婚之后,来自贾母的指责还好搪塞,邢夫人不敢面对的其实是贾赦的暴怒,那件事让她把鸳鸯恨进了骨头里。她甚至在接近这个女孩儿的时候,都会有一种控制不住的颤抖,想要去撕她咬她,将她那不知从哪里来的高贵和冷漠给一把扯下来,让她匍匐到自己的脚下,做个安分的奴才。很多个失眠的夜晚,邢夫人睁着眼睛盯着帐子上面的富贵流云的纹样,心里火一般燃烧着的,却是对于报仇雪恨的种种想象,在想象里她已经把自己所能知道得所有的酷刑和羞辱都施加到了鸳鸯的身上,可是到了白天,在贾母的院子里,她又不得不在脸上堆起了假笑。
现在好了,她可以在贾母的耳目不到的地方,毫不顾忌地释放自己的恨意了,鸳鸯在那样恨意的眼神里低垂下了头的样子,让她的心里畅快非常,可是还不够,现在她要迫不及待地来彻底摧毁那个敢于反抗她羞辱她的奴婢了。
黛玉进来的时候,邢夫人正在贾母跟前说话,黛玉被她那种洋洋得意的样子吓了一跳。贾母早已经有些腻烦了,见黛玉进来,不由得从心里高兴了起来:“玉儿来了,快过来。”黛玉便笑着给贾母请安,又给邢夫人请安,邢夫人一向喜欢黛玉,便也和颜悦色地问道:“不是说前几日你不很受用吗?怎么今儿就来了?你每年春天容易犯嗽疾,若是冒了风可不是玩儿的。快上炕去坐吧,炕上暖和。”
黛玉恭敬答道:“谢谢太太关心,今年春天不知怎的,只是略有些咳嗽,喝了些川贝枇杷膏,很快就止住了,比往年都要好些,这不就过来给老太太、太太请安来了。”贾母便一叠声叫黛玉到自己身边来坐。
黛玉见王熙凤低眉顺眼地站在旁边,不似往常那般口齿伶俐,言谈爽利,便猜到邢夫人又在排揎她,便不敢占先,只斜签着坐在贾母身边,给贾母轻轻捶肩。因为黛玉在座,邢夫人便将原本想要说的话压了压,她心里想的是:且容那个小蹄子一日,过后再整治她,因为看到猎物已经进了罗网,挣脱不得,是一件乐事,她很想慢慢享受这个过程。
房间里的氛围就变了,似乎所有的人都有了活力,王熙凤松了一口气,她原本以为会发生什么令她恐惧的事,这些日子她就有一种快要大难临头的预感。但是大太太似乎忘记了,于是她也恢复了本性,开始有兴致说笑话,逗老太太开心。一起吃过午饭,黛玉告辞了,老太太也要歇晌,熙凤轻轻拉拉黛玉的衣襟,说道:“妹妹到我那里坐坐吧。”
妯娌两个便先送邢夫人回房,然后转过后面的夹道,来至王熙凤的院子。空气还是清冷的,但是院子里的紫薇和丁香已经抽出了嫩芽,王熙凤的女儿巧姐正跟丫鬟小红在院子里踢毽子,一五一十地数得正高兴,回头见王熙凤和黛玉两个披着斗篷袅袅婷婷地站在院门口,便忙过来请安,王熙凤笑骂道:“姐儿又淘气了,嬷嬷们也不管管你。”小红连忙笑着过来接过斗篷,又说道:“姐儿才刚出来疏散一下,一上午又是扎花,又是认字的,奶奶不是还说别让姐儿总闷在屋子里吗?”王熙凤笑着啐道:“就没有你没理的时候。”
这么说着,将黛玉让进了屋子,平儿倒茶进来,小红也领着巧姐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王熙凤和黛玉两个人,黛玉笑道:“转眼的功夫,巧姐就长这么大了,真是个美人胚子,跟凤姐姐长得一个模子。”王熙凤却突然悲从中来,垂泪道:“只是我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好命可以看她长大了。”说着泪水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落。
黛玉一呆,问道:“这是怎么说?姐姐何必说这样伤感的话?莫非今儿太太说了什么歹话给你听吗?”
熙凤哽咽道:“妹妹你有所不知,今儿若不是你恰好过来,大太太就能在老太太面前发作我,我估摸着在她面前是不得好了。若是我叔叔的身子骨能撑得住,我们王家还可以给我撑撑腰,若是王家败了,大太太能立时就让琏二爷把我休了——她早已把我恨进骨头里。”
黛玉忙劝慰道:“姐姐过虑了,何至于此?再说还有老太太做主呢。姐姐切莫如此悲伤,自己作践了身子,也要为巧姐保重才是。”
王熙凤哭道:“若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也真受不得这种煎熬了。从前我旺兴能干时,什么都是好的,琏二爷与我也和和气气,如今他哪里正眼看过我一眼?难得到我屋里一趟,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言语里就说我造孽太多——我难道还不是为了他吗?”
黛玉便知是为了尤二姐的事,那件事委实是凤姐过于心狠手辣,她也无话可说,只得又劝慰了几句,凤姐便说道:“我请妹妹过来,不是为了自己这些烦心事,我想拜托妹妹,万一哪天我真有个风吹草动,我想求妹妹也不用为我说话,只看顾我的巧姐就好。”说得黛玉伤心起来,也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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