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当伯颜扶着郭芙下马车的时候,家仆皆是抱以奇特的目光。
西域人虽已有一部分与汉人混血,但长相仍与中原人有些相异,就以伯颜而论,他虽是修眉俊目,颇有中原人的清朗明秀,但鼻子略高,眼眶略深,眼珠略浅,实他的母亲本就是西域与宋地江南的混血,而他的父亲却是蒙古人,是以他的长相才更偏汉人一些。此时郭芙一身浅红罗衫,月白长裙,jīng致的深红褙子,上绣大朵白牡丹,即是有江南女子的温婉之感,她近日孕吐有些厉害,比起昔日来脸色便有些偏白,如此眉目如画,娇颜清丽的模样当真让她看上去弱不胜衣,楚楚可怜——
至少,正骑在马上看着她的少女是如此感觉。
这少女年纪尚稚,不过十三四年纪,比起一般的蒙古亦或西域的少女来,她的穿着更融合了宋人的穿法,罗衫马靴,罗衫颜色极素,衬着她雪白的小脸和嫣红的唇,让她小小年纪便有了些许女人才有的风qíng楚楚,一双大大的水眸看向人的时候总是带了几分可怜神色,让人不忍拒绝。
她是极擅于示弱的,而女人示弱总是能得到更多,在蒙古这个qiáng悍的民族中,示弱这个词总是让人厌弃,但偏偏她将这个词做得恰到好处,适当的可怜是一种极其聪明的做法。
她是乌云,其实叫乌云然,在汉语中她名字的意思是——智慧的旋律。
但她没想到的是,那个在忽必烈哥哥口中璀璨夺目的女子,原是一个看着比她还要楚楚的女人——
这——
她微微蹙起眉来,想着今天真是失策,原不该穿着素色的衫子,若是穿前日里才做的大红衫子,才能将她比下去。
小姑娘的心中懊恼着,却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极美,原本满满的信心似是被打消了些许。但她仍是勾唇一笑,轻扬马鞭,那马儿在马车前生生停住,她笑道,“你便是忽必烈哥哥说的那个伯颜哥哥吗?”
语声清脆,透着少女才有的青chūn欢快——既然楚楚可怜比不过她,那便立刻转换角色,乌云然确实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子。
郭芙闻言眉间一簇,抬首看去,乌云然只觉得那女子漆黑的眼若夜空里的星子一般明亮,偏偏深不见底,心尖一颤,但脸上活泼的笑意却不变,只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
伯颜仍是握着郭芙的手,只道,“今日我与妻子才刚到家,却是没有时间招待客人,姑娘还是他日再来吧。”此言虽是有些无礼,但伯颜实是知道忽必烈打的什么主意,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给这个小姑娘任何可能。
乌云然心中微恼,但她实是教养良好的蒙古贵族之女,倒也不曾失了礼貌,听到伯颜之语她面上一愕,便道,“你们已然成亲?”
郭芙微笑道,“这位姑娘,我若不曾嫁他,自不会这般上他家门上来,这几车本就是我的嫁妆。”
乌云然心中一凛,郭芙这话虽是语调温和,似是别无他意,却许是暗讽她这般自己找上门来——但她看郭芙眉目清和,甚为温柔,又不似作伪,便笑道,“忽必烈哥哥真是骗我不浅。”
伯颜见她如此说也就不再理她,只因几马车的东西装上去简单,卸下却很麻烦,箱子都是钉死的,只能取了钥匙开了箱子将其中物事搬出,乌云然虽是不速之客,但此时华筝不在,以伯颜与郭芙的身份,却是不便赶她走,是以她便晃着马鞭在一旁看他们也就不再管。
但乌云然越是看越是惊奇,从马车中搬出的东西无一不是让人惊叹的jīng品,江南的造物本就比蒙古、西域之地jīng致了不知多少,她越看越是入迷,已然忘记来此地的目的,只看着那些令人目不暇接的首饰器具、金银古董、字画笔洗,甚至是那些衣衫长裙、绢帕长巾、苏绣锦布都紧紧吸引着她的视线。
当初冯老太太给郭芙置办的嫁妆本就极尽奢华,而huáng蓉给女儿的嫁妆更是用了心思,极雅极珍,搜罗了不少稀奇古怪的jīng致物事,莫说是一般女子的嫁妆,就是大户小姐的嫁妆,多半也没有郭芙的来得让人惊奇。
待得郭芙一声呼叱,一对神骏大白雕落在她的身边时,乌云然更是发出一声惊呼,睁大了眼睛有些艳羡神色。
郭芙垂眸,笑容愈加温和,只眸中闪过一抹清冷的光。
风云渐起心纷乱
“十一,让那人来见我。”郭芙一进屋子,方才的柔弱之态立消,唇畔挂着一丝冷笑道。
辛十一默然出屋,蒙在眼上的布条划过一道弧线,他的表qíng仍是那般平淡无波,身后的大箱子依旧引人注目,他在这左千户府中转了一圈,在毫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留下几个容易抹去的标记,又回到了郭芙跟前。
“小姐,忽必烈带着那位乌云姑娘已经离开了。”
郭芙轻笑道,“现在离开又如何,他还是会来。”
不过等了片刻,便有一二十多岁的妇人进得屋来,她容貌普通,丝毫不引人注意,脸上总是带着谦恭的笑,她躬了躬身道,“小姐,我是暗三十一号,遵从吩咐于三个月前进入左千户府,是顶了左千户府总管的远方侄女的身份,并未引人怀疑。”
从郭芙掌管“轻红”之后起,便派了人来蒙古与西域布线,虽时日尚短,但也有不少暗线埋下。
郭芙点点头,“你现在叫什么?”
“斯琴。”那妇人答。
郭芙道,“斯琴,从今日起你便跟在我身边吧。”
“是。”
不多时,伯颜便推门进来,“阿芙,我让人弄了些吃食给你,最近你什么都吃不下,消瘦了一圈了。”
郭芙笑道,“好呀,我现在胃口不错,对了伯颜,这个斯琴从今日起便派到我身边吧。”
伯颜看了一眼那个谦恭的妇人,郭芙说得坦dàng,他亦极慡快地应道,“好。”随即又续道,“阿芙,你近日只要保重身子便好,其他的事jiāo给我。”
郭芙一笑,“嗯。”
一夜无话,到第二日,忽必烈果又来找伯颜,竟是毫不避讳郭芙,许是本就想让她知道——?但他实在是高估了郭芙的语言水平,对于他们那个复杂的蒙古语,她只听懂了零星的几个词,虽然来西域之前郭靖曾给她恶补了蒙古语,但那么短的时间就算郭芙现在这个头脑再厉害也不可能完全掌握一门语言,若是简单的句子尚且没有问题,但这么大段大段的,说实话全是云里雾里。
她不不着急,径自倒了一杯茶,笑盈盈地看着他们说,身后的斯琴替她剥着葡萄,一颗颗晶莹饱满的葡萄装在雪白的瓷盘中,极为诱人。
那厢伯颜的脸色渐渐yīn沉下来,忽必烈却仍不知在劝说他什么,伯颜只是摇头,到最后说,“王爷,我与阿芙正要去拜见老师,还请你——”这句却是汉语说的。
忽必烈叹了口气,摇摇头道,“罢了。”随即又见郭芙正在兴致勃勃地吃葡萄,“郭小姐,真是世事难料,你父亲从蒙古去了宋,而你居然还是嫁了蒙古人。”
郭芙歉然笑道,“抱歉,方才你与外子所说的我都未曾听懂,不过,我父亲本就是汉人,没有什么从蒙古去了宋之说,而我自嫁的是伯颜,只是伯颜,与他是不是蒙古人并无gān系。”
忽必烈笑道,“郭小姐不仅容貌出众,更能言善辩,果是一妙人。不过中原武林多的是能人侠士,却偏生你嫁给了伯颜——不管如何说,他总是一个蒙古人,这点并不会改变。但如今蒙宋已成死敌,郭小姐在西域还要多保重才是。”
郭芙知道他意有所指,还未答话,伯颜已道,“若是西域容不下我与阿芙,我便携她离开便是,不劳王爷费心。”
忽必烈眸光一闪,“既你们急着去见毕勒格老师,我便不再打扰,他日再叙吧。”
待他走了,伯颜只道,“阿芙,不用担心,若是西域住不惯,我们便另找地方去住,也是无妨的。”
郭芙心中一暖,微笑道,“无事的。”只是没想到这个忽必烈也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伯颜这才吩咐人套车,郭芙若不是怀孕,两人双马即可前去,但偏生如今她骑不得马,倒是麻烦很多。
伯颜的师尊毕勒格贤者所住之地是忽牙思最醒目的白塔,每日都有人来询贤者问题,人生之苦、奇妙之思都是无妨,毕勒格是西域最受尊敬的人,不仅仅因为他的智慧,他超凡的武功,也因他的和善。
郭芙见到这个老人的时候也是不禁一怔,此时的他坐在青糙编成的席上,一身朴素到极致的白袍,白发白须,脸上带着亲切和蔼的笑,似是一个寻常的慈祥老人,只他的一双眼明亮而睿智,甚至有些孩子般的清澈无垢,极其特别而让人心生好感。
“老师。”伯颜上前一步,面露喜色,但他仍拉着郭芙的手,笑道,“老师,这便是我的妻子,郭芙。”
毕勒格的某种透出温柔关爱的神色,“伯颜,真想不到你这次去中原,竟然成婚了。你好,小姑娘,你既是伯颜的妻子,也可称我为老师。”
有些人天生便会让人产生孺慕之感,毕勒格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郭芙微笑着上前,毕勒格拉着她的手说话,口吻柔和亲切,虽是聊了片刻,已让郭芙对这个老人产生了十分的好感。
后毕勒格与伯颜说话,她便识趣退下,她知道他们师徒许久未见,怕是有许多话要说,是以推说想到这塔顶去瞧瞧,便让斯琴随她踏上了旋转的楼梯。
在塔中见了好几个极有异域风qíng的美女,都是一身白袍,笑容单纯清澈,不得不说,对于郭芙而言,这个地方是极容易让人放松的。
到了僻静塔顶,郭芙才道,“方才忽必烈与他所说何事?”她知伯颜为了不让她心有所扰,必然不会告诉她的。
斯琴被派往这边自是因为jīng通蒙语,她最擅长的便是语言与速记,便挑了重点将忽必烈所说之事重复出来。
“乃马真后掌权,只怕汗位要落在贵由手中,而贵由素与也速蒙哥亲善,与哈剌旭烈却生疏,若是贵由继位,多半会废黜哈剌旭烈,哈剌旭烈与姑爷自小便是好友,更最为孝顺华筝公主,是忽必烈之父拖雷一系的亲近之人,而也速蒙哥虽也是察哈台可汗的儿子,却更多倾向另一派,是以忽必烈道决不能让哈剌旭烈被废黜。”
“?伯颜他并无官职,更无什么贵族身份,如何做得了这样的大事。”郭芙语带讽刺,显是对忽必烈极为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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