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钦见郭芙和善温柔,面容更是漂亮得像是糙原上的格桑花,虽看上去柔弱到风chuī就倒,但偏生一双眼睛是极为明亮坚韧的——他原以为世上没有几个女子能配得上他大哥,眼前这个嫂子却不得不让他承认,确实出色得很。
还待再说话,晓古台已经走到跟前,伯颜只带着恰到好处的谦恭,唤道,“父亲。”郭芙却按着宋人的礼节,屈膝给晓古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道,“媳妇郭芙,给父亲见礼。”她微笑道,“还请入屋与父亲敬茶。”笑容完美,礼节完美,但偏生带着让人无法挑剔的些微疏离,全不像待岱钦那般和善。
晓古台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什么也未说,率先抬脚入内。伯颜携着郭芙紧跟其后,岱钦却不管,一直声音慡朗地在一旁与伯颜说话,郭芙勾着唇角听着他兴奋的口吻和似乎有许多许多话与伯颜说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但走在前方的晓古台忽然冷哼一声,岱钦立刻噤声,似有些畏惧地撇了撇嘴,向伯颜投去求助的目光,那份依赖与全然的信任,让郭芙更是对这个孩子般的少年生不出任何恶感,这才是一家人的感觉。
他与伯颜——与她想象的不同,原来伯颜的不争,也许并非有他父亲的多少原因,多半,也是因为这个信任着他,对他比一般的兄弟还要亲近的弟弟。
原来——他原本的甘于平凡,他的不争,真的是心甘qíng愿。
踏糙而歌白衣来
正如伯颜所说的那样,他的父亲于他并不如何关注,而岱钦不同,岱钦之所以用那般求助的目光看向伯颜,当然是有原因的,在堂上晓古台喝过郭芙的敬茶之后,便示意让郭芙前去休息,并未有何为难,郭芙知道他大约是有事要跟岱钦与伯颜说,是以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开了。
待得晚上伯颜回来之时脸色并不怎么好,郭芙便问,“发生了何事?”
伯颜叹气道,“父亲给孩子取了名字,老大便叫阿穆尔,老二叫清勒格。”
郭芙此时对蒙古语已非一窍不通,是以明白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阿穆尔是安乐,清勒格是康宁,父亲取的名不错。”
伯颜道,“我原不是为这个烦心,只是想不到不过几年不见,岱钦太让人失望。”
“此话何解?”郭芙有些好奇。
伯颜摇了摇头,yù言又止,终究还是道,“他不过才十四岁,据父亲说府中已有了十来个姬妾。”
郭芙瞪大眼睛,“什么?!”在她看来,他不过还是个孩子啊!
伯颜苦笑道,“我听到的时候,如你一般惊讶,据说岱钦在蒙古如今也是出了名的混小子,与几个大臣的子弟整日厮混不务正事,这也是父亲此次匆匆赶往家去的原因,岱钦他——太不成话,他小时候分明不是这般。”
郭芙沉吟一会儿道,“就我看,现在他仍不是这般,却不知是否传言夸大,又或只是成长时期的叛逆心理罢了,总有那么一段爱玩爱闹的心思。”
“我原也以为这般,但父亲道如今岱钦的名声都被他自己败坏了,原本与人定下的亲事亦被对方推了,父亲才如此恼怒,想把他丢到军中去锻炼几年。”
郭芙一怔,“这也是好事。”
“确是好事。”伯颜叹息道,“但偏生这小子不愿去。”
郭芙笑道,“直接扔去便罢了。”
伯颜道,“你倒是与父亲说的一般。”他微微一笑,但随即又沉凝了神色道,“后日便是义母的葬礼,葬礼过后,我便同你回中原去。”
郭芙心中一暖,道,“好。”
便希望——如他的父亲给孩子取的名字那般,一家人都安乐康宁,那便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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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成吉思汗之后,蒙古贵族的葬礼多半采用深葬,所谓深葬便是寻一处将棺木与殉葬品深深埋下之后,不起坟垄,葬毕,以万马蹂之使平,再寻来一方自出生的幼骆驼,与其母一道带去,杀子于坟上,以千骑起帐守之,来年chūn糙即生,则移帐而去,一眼望去便是平平的旷野,再也无法寻到所葬之处,而后代yù祭奠之时,只需以所杀骆驼之母为向导,待它行到一处踯躅悲鸣,此地便是深葬所在。
成吉思汗曾言,“英名在世,不留其骨。”人生在世之时尽力所为,死后便无需再留什么了。
是以华筝的殉葬亦是深葬。察合台汗国此时的可汗哈剌旭烈自小与华筝亲近,是以华筝的香楠木棺极尽华贵,取的是最好的香楠木,中分为二,削出人形样子,给华筝遗体穿上最好的紫貂皮袄、皮帽,白色皮毛的靴袜、系腰、盒钵,另各式殉葬品,以huáng金为箍四条束好。
葬车行出忽牙思之时城中哭声起,不少曾受华筝恩惠的百姓自行为其送葬,天色灰蒙,郭芙穿着白色毛皮制的寻常衣袄,与伯颜一道跟在葬车之后,她与伯颜手中各抱着一婴孩,伯颜怀中的阿穆尔被哭声吵醒之后亦大哭不止,而清勒格却睁着一双漆黑地眼安静地看着,却也不知在看什么。
行了大半日,已至茫茫无边的糙原上,华筝无子,是以伯颜以其义子身份与华筝之侄孙哈剌旭烈定深葬之地,此时许多来参加葬礼的蒙古贵族始才知伯颜身份,郭芙站在他身旁,容颜清丽,姿容无方,说起她的身份来大家恍然,郭靖金刀驸马之事直到如今多数蒙古贵族并不曾忘。
不同于宋人葬礼的悲戚,蒙古的深葬充满壮阔大气之感,华筝下葬时郭芙心中一堵,想起这虽不长的日子华筝待自己毫无保留的亲厚照顾,想起不久前她还笑着对自己说等着抱孙子,想起——她待父亲的深qíng,终身未嫁,如今早早逝去了,心中不禁一酸。
她站在车旁,看着那万马从那片深深埋着华筝棺木的土地上来回奔跑着,马蹄震天,轰然作响。
终于被蹂踏成一片坚硬如铁的平地,而安睡的公主已经深深、深深的沉寂在这片土地之下。
郭芙在人群中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忽必烈,他甚至朝郭芙温和一笑,便脸色有些悲伤地看着那群轰然的千骑战马嗒嗒而踏。
晚间的时候,便在这片附近立起一个个帐篷来,蒙古人向来习惯结帐而居,郭芙尚是第一次住在蒙古包中,她哄睡了两个孩子之后便见伯颜掀帐进来,脸色有些沉,便问,“那忽必烈与你说什么了?”
伯颜道,“他们让我在此处给义母守帐一年。”
郭芙一愣,“你们蒙古有这个风俗?”
“没有。”伯颜道,“原本该是千骑在此地守上一年,其余人在明日杀完幼驼之后,便该牵着母驼归去。”
郭芙站起身来,搂住他的腰闷声道,“他们只是想留你一年。”
伯颜抱住她,叹了口气,“蒙古虽不比宋,但孝之道却自古看重,我今日虽不曾答应,却也想不到什么理由来拒绝。”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太过突然,没有想到他们出得此招,不过无妨,我会想应对之策。阿芙,此地绝不能久留了。”
郭芙点点头,埋在他的怀中不说话。
华筝姑姑,即便是你,也是希望我们幸福的吧。
第二日,听着杀驼时母驼悲戚的嘶鸣,郭芙终是忍不住泪水簌簌而下,许是这些日子积压了太多的悲伤与忧虑,让她恨不得大哭一场才好,唯有身后宽阔而温暖的胸膛让她感到安心。
仪式完成后,伯颜需留下,晓古台因有军务匆匆离开,郭芙就道要回忽牙思去予伯颜取些日常用品来,伯颜皱眉,“不若找个仆从去吧。”
“不行,阿穆尔和清勒格的物事都没带,仆从却不知从何处找去,这糙原上清苦,我却想将孩子带回去jiāo予斯琴,我陪着你在糙原上住些日子。”
伯颜看着她道,“十一在那边?”
郭芙轻轻道,“放心吧,不仅是他,尚有旁人,不管如何,要先将孩子送回去,这样我与你才可无后顾之忧。”
伯颜怜惜地看着她,“能送到你父母身边固然是好,便这般吧。”
“嗯,且我们也不能这般走,表哥与阿九、阿古勒他们尚无消息,怎可如此离开,送走孩子之后,你若留在此间,我便去打听白驼山庄的消息。”
伯颜点点头,“今日忽必烈约我说是有事相商,不若明日我陪你一道回去。”
郭芙正待答话,却见岱钦掀帘入帐,朗声道,“不如我陪嫂子走一趟!”
“如此也好,我早早把孩子送走也好安心。”郭芙道,“伯颜,放心吧,便让岱钦陪我走一趟。”
伯颜看着她漆黑明亮的眼睛,微笑道,“好罢。”
天色尚早,郭芙与岱钦一人抱一襁褓,策马而奔。糙原上方向难辨,但岱钦向来是惯于在糙原上玩耍的,自然不会迷失了方向,一路朝忽牙思疾驰而去。
行了几个时辰,忽遥遥传来唱歌之声,不知唱的是何蒙古民谣,悠远轻盈的歌声飘在碧蓝的天际,如今糙色渐枯,风chuī糙屑四飞,郭芙策马停住,听那风中隐约飘渺的歌声。
岱钦诧异地勒住马道,“怎么了,嫂子?”
“岱钦,你听到歌声了么?”
岱钦皱起眉,拍了拍嘶鸣的马儿脑袋,静静听了半晌道,“确似是有歌声。”两人停了不过半刻,便听那歌声越来越近,那苍茫惘然的歌声中似是蕴着无边的痛苦与悲伤,且另有一道柔和清丽的女声随着那沧桑歌声哼着曲调。
极为好听,却让人闻之断肠。
“呀,原是这首。”岱钦道。
郭芙的心已是渐渐沉了下去,“什么?”
“这是一首很出名的民谣,常听一些老人唱,讲的是一对相爱的恋人即将生离死别,不尽悲伤之意。”岱钦道,“这人唱的真好。”
郭芙已经渐渐看到huáng绿色的糙原那头,出现两个飘渺的白色身影,他们便似两只翩然的白蝶,在这茫茫糙原上轻盈地飞来,不染尘埃。
那俩人速度好快!不过片刻,已是近了许多!
郭芙面色一变,对岱钦道,“快!走!”说罢马鞭一样,催马飞奔!岱钦虽是一愣,但仍是听她的话,随她奔去,但似要拉开与那两个白色身影的距离之时,便听到“噗”地一声轻响,从一旁糙丛之中,已是chuī出两支chuī箭!
两匹马发出痛苦的嘶鸣,双双倒地!
郭芙纵身一跃,已是轻盈落地,岱钦虽力大勇猛,却未曾练过什么功夫,只是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自然对马儿将之摔下极有心得,翻了一个跟头便单膝跪在地上,不曾受一点伤,怀中阿穆尔更是尚径自睡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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