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这一战使大汉巩固了阴山南麓,以及河西走廊一带的大片草原,这些水草丰美的土地宜耕宜牧,关内土地珍贵,马政累民,长久以往,必定不堪负荷,在这些易于养马之处设立官马厩,方是长久之策。
这一日,双壁同至,负责这一官马苑的上下振奋。卫青遇到正事,就很上心,他亲自转了一圈,心中很满意,这里的马养得很好,匹匹膘肥体壮毛色油亮。
霍去病看在眼里,便示意旁人将负责这马苑的长史找来,据他的经验,卫青看过马,肯定还要问问饲料搭配等问题。
那长史很快来了,一见双壁先在地上叩头久久不起,原来是个匈奴人。这在军中也算常事,别的不提,为汉天子养马的金日碲亦曾是休屠王子。
这长史不知是不是河西迁来的,明显对骠骑怕得厉害,完全不敢直视,更兼他虽擅养马,汉话却说得不太流畅,兼骤然见到双壁,紧张得冷汗淋淋,几个问题都答得颠三倒四。
至此,就显出了卫青的亲和力,他随手把那长史拉了一把,笑了笑,从容不迫的说了几句匈奴语,说得极其流利。
几句话下来,那长史万没想到这位汉家大将军能如此和蔼可亲,不单能说匈奴语,更兼连谷物价格都能如数家珍,不由大为倾服,他一开始还结结巴巴,定了定神,自己又说回了汉语,越说越是流畅,把自己养马的秘诀合盘托出。
也就这几句话,轻轻松松,整个气氛都调动了起来,不单这长史一人,其他的士兵,不论是汉军还是匈奴降卒,都情不自禁的往卫青身边挤,各个一脸的孺慕。
霍去病见此情景,想想自己每次巡视,众人不敢走错一步的样子,也不由好笑。他差不多事事能做到与卫青大致匹敌,唯独这匈奴语上却差得远,他能听得很好,只说出来,发音古怪连他自己都头疼。因此他只是默默听着,并不插嘴。
他一向很欣赏卫青问问题的风格,不在意对方说了什么,只分析为什么这样讲,昔日大将军断敌如神如此,今日闲谈亦如此。只比起当年,卫青如今的话更少,却更见睿智。这让他想起汉天子的一句评语,大将军从不说一句心里话,自己心思倒清明,别人想什么都瞒他不住。
想到这句话,霍去病的目光忽有些黯然。他见卫青又在教众人相马,而他周围的人,哪怕苏建也好,都是一脸的信赖依靠。
他心中微微一叹,这么多年,汉军有什么事,都自然而然的去找大将军做主,仿佛都忘了,大将军也是人。什么都是卫青一个人做,做了也并不见好,旁人或依靠或挑剔...
这人就是这样,他太强了,强到他若不说,就没人知道他也会累会病,
只在自己面前能略放松些,
也难怪,他担了太多担子,不能不强悍。
他认识这人一辈子,
眼见他强大得好像每天都能为天下再多担待些,
可,人是有极限的...
也就在那一瞬,
霍去病明白,该是他做决断的时候了,
那清明冷静中,是种深入骨髓的痛,
他其实一直知道,只是舍不得,总想再多看最后几眼,
那最后一刻,他总不能让这人看见。
自己不在了,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再扰他心意,
看不到,能好过些,
所以,莫相送...
又一日下午霍去病巡视回来,不见卫青,下人禀报说,大将军去靶场看士兵们射箭了。霍去病就策马向靶场去接人,可等他过去,人早散了。
霍去病略迟疑了片刻,向城东走了过去,他今日不知为什么,很想看看卫青。朔方城依地势而建,东面是全城的最高点,天气晴好时,可遥望北方的黄河和阴山山脉。霍去病来此后,无事时也喜欢一个人来此。
这日难得出了太阳,地上的雪很厚,四周并无人影,只霍去病很快发现,地上有一排长长的脚印。他看着那排脚印,心下一动,不由自主的下了马,自己小心跟着那排脚印慢慢向前走,只跟着那人的脚印,心中便隐约有些欢喜。
卫青果然独自一人站在东南高地上,出乎霍去病的意料,他手上仍提着一把弓,正一个人在练拉箭的动作,这是个基本动作,但卫青做得很漂亮,他的手很稳,看不出左臂半年前受过新伤,那身形更稳,不动如山,只发箭的那一瞬,眉间会微微一凛,落日洒在他身上,如同为他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边,灿烂得让霍去病有些缭乱。
霍去病停下了步子,就那样默默看着他,若干年前,就是这个人,站在他身后,手把手的教他箭术,其实,又有什么不是他教的?
时光仿佛就那么停顿了片刻,却是霍去病的马不解主人何以突然如此沉默,轻嘶了一声,卫青闻声转身,看到霍去病的那一刻,适才凝重的眉宇便柔和了,这一次,霍去病却错开了目光,只看着他手中的弓箭道。
"舅舅好兴致。"
卫青未答,他单手持弓向前往左划了个半弧,道。
"去病,你看。"
霍去病顺着他长弓所指的方向看去,正前,亦是北面,遥遥可见黄河,此刻是严冬,河面许多地方已结了坚冰,再远处是阴山南麓。十年前,卫青就是在这一带,接连击败了匈奴各部。
而更远处,在阴山北面,两人目力所不能及处,便是狼居胥山,霍去病在几年前曾在那里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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