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地者,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意思是,速战速决才能生存,稍微迟缓既能全军覆没之所。
卫青颔首正赞他学得好,霍光又想了半天,却又有些固执的问道,九地一节说得分明,围地则谋,死地则战,但之前的段落又说,其一:长途奔袭,乃兵家之大忌,其二:当退则退,何以前后矛盾,该如何取舍?
卫青一听,心下雪亮。
自去病远去了朔方,朝堂上渐渐有了些声音,明里暗里的道是骠骑昔日屡次孤军深入,犯的是兵家大忌,偏偏他都胜了,自然是天幸。
这些舆论,明里是为"鹿"那状公案不平,其实,盯着的是骠骑手中的兵权罢了。
龙城以来十年,汉匈大战近十次,汉军未尝一败,是以汉将普遍有种乐观情绪,都觉得战必胜攻必克,而汉室又对军功所酬最重,不少人都渴望一战,那无异是立功封侯最好机会。
偏偏这青云路上,横着战功赫赫的大汉双壁,有这两人在,纵然又有大战,诸将谁能轻易僭越?特别是那年纪轻轻的骠骑,若要慢慢等他解甲归田,许多人的半生富贵岂非就这么平白蹉跎了?
是以,这些年来,传双壁离心也好,骠骑天幸也罢,为的,不过是这一件事罢了。
卫青心知霍光想必也听了几句流言,这孩子虽然少年老成,可毕竟还是个孩子,他也不解释这背后种种,只徐徐就兵法说下去。
兵法,在于变化,不可死记僵读。比如说,战隆无登,既高地作战,应避免仰攻,以免敌军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这是基本原则,但也要活学活用。只知道占领高地,若被敌人截断水源,以火攻山,又当如何?
用兵可以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既知己知彼,审时度势。
知己,是了解我方的能力。
知彼,是知道对方的实力。
更深一层,是让对方不知我,亦不知我知他。
隐藏自己的意图,先立于不败之地,再捕捉敌人的意图,一举攻其不备。
而这点,正是霍去病的长处,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可他往往能在一闪即逝的瞬间找到机会,这是天赋,非人力所能为,以卫青平生所见,独得此赋的,亦不过这一人而已。
是以,他对霍光说:"不可测,是你哥哥的拿手好戏,亦是他长胜的道理,以我知他之深,若真战场相逢,也未必猜得到他的心思。"
霍光听得似懂非懂,却突然想起来,一次霍去病心情好,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只那次哥哥说得比舅父活泼直白多了。
"舅舅用兵的特点,就是内行也说不出奇特在哪里,戒备也好,松弛也罢,遇到他,糊里糊涂就全军覆没了,不知兵的怎么死得都不知道,知兵的死前能把血吐干。不象我,要大动干戈尘土飞扬。"
霍光记得清楚,那一遭,兄长说了一半,就朗声笑起来,最后他拍拍自己的头,极肯定的说了四个字。
"我不如也!"
在霍光心目中,兄长差不多是天下最厉害的人,而他竟对舅父如此心悦诚服,因此对这四字印象极其深刻,他记性好,不由就跟卫青背了一遍霍去病的话,最后又道。
"兄长还说,他真和您动手,输的可能有六成。"
卫青失笑,他忽有些骄傲,有些神驰,最后却只答非所问的道:"你哥哥今日再去河西,或许会换个法子。"
这话,霍光没听懂,他见舅父没有解释下去的意思,也就安心跳过了这一节,并不怎么着急,那一刻,少年有些幸福的想着,反正他既有厉害的兄长,又有更厉害的舅父依仗,不懂也不怕,将来再问就好了。
可惜,霍光不知道,许多许多年后,那一代英豪辈出的大汉会忽然只剩下他一个,有段相当漫长的日子,差不多要靠他一人,撑起大汉的半壁江山。霍光总会想起那个秋天的下午,阳光和煦的书房里,那一瞬,舅父一点也不象他所熟识亲切的那位温润君子,眸光中有些他所终身不能及的东西,霍光往往会一遍遍的自问,若他的舅父和兄长还在,他们又会做何定夺?
天色渐晚,卫青正打算带霍光吃饭,不想宫中来了个使者,道是汉天子在建章宫夜宴群臣赏月,卫青找了个借口没去。宫里的使者走了,皇后殿的使者又来了一个,卫青琢磨了一下,只让来人把霍光接走了,他自己到底还是没去。这几年,他是越来越懒怠参加这种宴会,无非是一众人目光灼灼的看,宴中谁离陛下坐得更近些,陛下又对哪位臣下亲切些。
人都走了,卫青清静了许多,他有些无奈的看了眼那卷轻飘飘的竹柬,无声一叹...怎么比,都是你最好,真糟糕...
是夜,卫青一个人在书房给霍去病写信。他一直断断续续的写,想到一段就写一段,写一段又想一会儿,有时,写写又把霍去病的信翻出来再看看。
这封信,他一直写到第二天深夜也没写完。
卫青自己放下笔,有点无奈,他有太多话想对去病说,越写越多,这样一一的写在信上,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下意识的起身踱到地图前,这幅图是霍去病去朔方后,卫青自己亲手挂到墙上的,他日常没事就看一阵,一看可以一个人看一下午。
卫青盯着朔方城的位置,默默站了一阵,他的神色专著,眸色很复杂,神差鬼使的,他慢慢用手比了比长安到朔方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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