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兄长忙到马不停蹄,舅父常常说:"去病瘦了,下次给你烧汤补一补。"舅父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可烧汤这种空话,霍光听过不下二十次,那汤呢,可是一直也没喝到口。当然,以大将军的身份,又忙成这个样子,睡觉都没时间,哪儿来的闲功夫?
霍光把这话都听烦了,可兄长每次都笑眯眯的"好啊好啊",再后来就送了那个据说烧汤很不错的姑娘给舅父,霍光私下认为,听话听音,唯有兄长是听出来,是舅父自己累得想喝汤了?
可,舅父那么个吃东西讲究全神贯注的人,竟能常常饭吃一半,没来由的停箸去看看兄长,就是看着,小小看一会儿,脸上都慢慢亮起来,之后吃饭都笑眯眯的吃得快些,每每这种时候,霍光就想,大将军是深不可测,可他待兄长时就不一样,真是很好很好。
后来舅父兄长都去了边关,霍光依旧住在大将军府专属霍去病的院子里。送大军浩浩荡荡出发那一晚,霍光失眠了,无他,过去几年,每次舅父从营里回来,也不管什么时候,或深更半夜,或天际方白,总会过来看他一眼。霍光先是做贼心虚,后来却渐渐感念舅父相待之厚,他是个礼貌周全的人,推辞过许多次,舅父笑笑依然如故。
这一次,可真是没人来了,霍光反而睡不着,所谓习惯。
直到这一刻,霍光才忽然悟出来,舅父那个无论怎么忙碌都改不掉的习惯,他依旧当这院子里住的是兄长吧?
漠北大捷!鸿翎传来,百官雀跃,万民欢腾,偏偏庆功宴上,却有大夫汲黯出言讽谏,说什么"大将军马放南山之日,方是天下太平之时"。这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可对才浴血归来的将军而言,是太过了。于是陛下当机立断,以汲黯大夫致休,终止了此事。
霍光却记得很清楚,汲黯大夫离开长安那日,舅父自己又来了骠骑府找兄长喝酒,对那场大汉立国后从未有过的大胜,舅父却无一丝笑容,久久的不语,兄长亦不说话,只安静陪着他,慢慢与他添酒。
舅父喝了几杯后,似有些感叹的道:"尸横遍野,残阳如血,惨败惨胜,我但愿能如汲黯大夫所言。"
兄长还是没说话,只自己拈杯,膝席向舅父一举杯,一饮而尽。
舅父却顿了顿,忽然仔细看看兄长,目中神色很复杂,又是骄傲又是矛盾,道:"去病这样的天赋,这样年轻..."
兄长皱眉一笑,干脆的打断他道:"大丈夫能拔剑亦能收剑,舅舅这样看不起我?"
这哑谜,霍光没完全听懂,他已习惯了,兄长舅父本就互许为知己,更何况这一事上,唯有他们才真正了解对方。
漠北之后,兄长清闲了些,想起了当尽兄长的责任,主动带霍光去骑射,还说要教他并发。虽说这难得的行猎最后惊险万状,更以霍光落马告终,可在霍光心目中,这光芒四射的兄长,差不多是天下最厉害的人,难得他肯教,霍光学得无比认真。
奈何骠骑是个缄默的导师,更不懂何谓诲人不倦,见到天下居然有人不会骑马,且还是他霍去病的弟弟,他口中没责备,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诧异。霍光惭愧无地,于是大将军代霍光出头,把骠骑从头到尾数落了一通,可舅父数落兄长的那神情,怎么看怎么象得意极了。
做霍去病的弟弟,光想像一下,已是压力奇大,遑论是真的。
霍光发现,他那兄长做任何事都快人一步。兄长记忆力惊人,堪称过目不忘,思路快如闪电,更有种与生俱来的洞察力,能轻易在杂乱无章的线索中辨出主题。
兄长从不浪费时间与人争执,他宁可做事。兄长敢下决断,敢承担责任,从不说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他对什么都有自己的主张和判断,从不人云亦云,他分析事物时,观察点和切入的角度总非常刁钻,常人只觉他问得问题奇怪,却完全摸不透他在想什么。这点其实和舅父很象,只是舅父更习惯满脸诚恳的拉开距离,表现得不象兄长那么明显。
霍光能想像那些遇到兄长的匈奴人有多痛苦,事实上,任何人(除了舅父)和兄长比较,差不多都是一场悲剧。
不过,小霍光并不自弃,他很快发现自己也有比兄长强的地方。兄长敏锐太过,所以他也遭罪,总要与比他笨的人打交道,话说一半,兄长就知道另一半内容兼能立刻给出答案,可他人还没说完依旧提心吊胆的絮絮不休,兄长不打断他们,只把眼睛转向其他地方,微露不耐烦的神情,他不知道,这种沉默让人更紧张。
等兄长自己开口,能用十个字说清楚的,他绝不会用第十一个字,语气平静,理路清晰得让人完全无从辩驳,有时显得过份犀利。兄长说完转身就走得无影无踪,很少考虑旁人是否明白。事实上,除了舅父,没几个人能一下子听懂兄长的话。可,霍光没有这些问题,他天生和任何人沟通都万分畅顺。
这让霍光得意了很久,比骠骑将军更厉害!而他最佩服兄长,却不是兄长的天赋,他见识过院中石板上兄长当年苦练骑射留下的痕迹,那样聪明的人,在自己这个年纪,也肯毫不躲懒的静下心花大功夫练拙功,所以霍光更不敢有丝毫懈怠,不管自己擅长不擅长,一概勤学苦练,厚积薄发。
卫伉见霍光这境遇,同情的紧,拉着手跟他诉苦,说他爹往往也是如此,常常不经意就嫌弃他们三兄弟,还叹着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得意洋洋的说啥"去病当年如何如何"。唉,一把把血泪,谁能和去病哥哥比呢?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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