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六年,秋,寒露后的第三天,大将军卫青忽然动身去了朔方。
第3章 夜半来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白,天地苍茫,远方却有一队玄甲汉骑兵如一簇墨矢般破雪而来,他们人数不多,但秩序井然,疾驰中的队形间隔亦分毫不乱,整个行动异常整肃,几乎无声无息。最难得的是,明明是雪中行军,那赫赫军威中又透着些春郊策马的闲逸从容。
自漠北大战后,匈奴残部北遁,阴山以南已再无匈奴王庭,汉廷则陆续将历年归顺的匈奴降卒迁往朔方、五原、云中、定襄几郡。
在这里,匈奴降卒们过得本份而寂寞,比起他们那些北遁得几乎无路可走的同族,这些降卒已很幸运,他们也早习惯了如今驰骋这草原的是一队队的汉军铁骑。
这一次,沿途的匈奴人原本也只漠无表情的看着这支路过的汉军,蓦的,一个独目疤面的老人忽然指着飞驰的队伍中所簇拥的一面鲜红的旗帜嘶哑的叫了一声,就在那一瞬,在场所有匈奴人一齐变色,无一例外的遥遥在雪中向那面"卫"字旗深深叩了下去!
纵然这"卫"字旗已近十年功夫未出现在这片河朔草原上,可,对于那些见过此旗的匈奴人而言,不管再隔多久,那种敬畏依旧,许多年前,他们也曾自恃是狼的后代,傲慢得只相信弯刀和力量,以为掠夺根本是上天予以匈奴人的特权,然而,就在这面旗帜下,那曾经强大得仿佛不可一世的匈奴帝国轰然间土崩瓦解,正是这面旗的主人,让他们也知道了背井离乡之痛,第一次学会了恐惧,并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元狩六年,大将军卫青忽然去了朔方。
此事发生得突兀,大将军行前谁也没告诉,随身仅带亲兵一队,等内朝接到大将军告假的文书,人已在路上了,走得很急。
有人看到,那日一大早天都没亮,大将军匆匆出了府,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随手拉过一匹马跳上去,一言不发就上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将军是出城打猎,谁想得到他就这么去了朔方?还专挑这种时候。
胡地八月已飞霜,此刻长安还是金秋,北方可早已是滴水成冰的天气,这年特别冷,一过北地,路上都是冰,大雪刮在脸上直如刀割,可大将军一路越骑越快,那速度几乎比得他当年挥军奇袭高阙。从头到尾,大将军没解释过一句,随行的兄弟们无从猜度,只隐隐觉得大将军的心思很重。
能有何事?漠北之后,北方的匈奴十分安静,眼下并无紧急敌情,更何况此刻驻防朔方的是骠骑将军,纵有匈奴来犯,有他在,大将军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除非?是骠骑将军出事了!
一年前,关内侯李敢行刺大将军,事发,骠骑将军也不动声色,直如行若无事,大家还感叹他面冷心硬,不料他转瞬就那样铁腕断然处置了关内侯,行动迅雷不及掩耳,等旁人反应过来,关内侯已为"鹿"触杀之。自此,朝野噤声,而陛下震怒,他对这得意门生期许甚高,恨其不争,才把骠骑将军派去了朔方。
若真是骠骑将军出事了,再怎么赶,长安到朔方,也得走大半个月,怕是见不到最后......不,不能够的!骠骑将军才这么年轻,断不能有什么事,不能够的。一念至此,军士们心下莫不忐忑。
疾行中的汉军到底还是停了下来,天黑了,眼看夜来又有一场更大的风雪,这种时候,就算人顶得住,马也受不了。
汉营中一片寂静,军士们累极了,此地离朔方城不过两百余里,很安全,除了守夜的兵士仍一动不动的站在雪中,众人都睡下了。
卫青照例在营里转了一圈,才独自回到帐中坐下,他也累了,却睡不着,只取出棋子,一个人慢慢摆起来。长夜,棋子落盘的声音异常清冷寂静,黑白纵横间,那场近十年前的大战,似乎又回到了他眼前...
收复河朔,是他的成名之战,更是他半生戎马中最险的一战。那时的河朔地,是名副其实的围地、死地,而他是如假包换的孤军深入,稍有一丝差池,即会全军覆没。
那,亦是他全权指挥的第一战,所有责任,都在他一人肩上。为了这一战,他心无旁骛的准备了很久,即使在睡梦中,看到的亦是河朔的一草一木,每一处水源,每一处驻兵。
卫青看着棋局,有一丝淡笑,当年的战法,在如今的他眼中,已颇有些值得商榷之处,可那个时候,他记得很清楚,到了临战的前一刻,他忽然非常的平静,只觉万事俱备了。
那一次,他领着三路大军,沿黄河向东行军,黄河水声呼啸如雷,其势骇人,可他心里很高兴,彼时两岸皆是密密的匈奴军队,那水声可以帮他隐藏行迹,他一路先做足了声援右北平的声势,兵至云中方忽然一转,前军变后军秘密疾行,直插高阙,断黄河浮桥,分兵三路以烽火为号迂回包抄,一举击破白羊王、楼烦王两部,夺回河南地。
这一战,很多人直到多少年后都无法想像,那位年轻的将军,是怎样穿过从未到过的草原、沙漠?怎样深入千里,在这条腹背受敌的险途上,反而如利刃般切断黄河两岸的敌人,以一己之力,迅雷不及掩耳的将河朔之敌尽数压迫在河套平原中,并实现了近乎全甲而归的战绩?
河朔之战的胜利,奠定了之后十数年汉军对匈奴的用兵方向。就长途奔袭这一战术,卫青曾细细为无数人讲解过,不厌其烦,可,得其精髓,并发扬光大的,始终只有一人,只有他完全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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