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了沉胸中之气,方缓缓道:"骠骑将军,卑将在酒泉练兵多年,部下各个饶勇忠贞,装备弓驽精良,百发百中,可赤手扼虎。卑将战法若有不妥,便请将军直言指点,卑将不过是效仿大将军当年的漠北之战。"
霍光听得心里咯噔一下,李陵的意思,分明是对骠骑说,当年大将军在漠北撞到大阐于,也不过运气,这,怕是真犯了兄长的大忌了。他下意识就极快的象门外扫了一眼。
霍去病这次倒看了这大胆的年轻人一眼,道:"非也。"他自己上前半步,随手在沙盘上边比划边答。
"阐于本部亲兵约三万,皆骑兵,是匈奴精锐,移动速度比汉骑兵平均快三成,与赵将军所训骑兵大致相同。"
"阐于本部主力,主要集结在浚稽山以北,现在这个季节,是这两个位置。"
"我军一旦遭遇,对方以六围一,步兵被围,速度悬殊,无法摆脱。"
"开战两日后,阐于庭附近增援的部队,可达八到十万骑,分别会从这几个方向先后赶到战场。"
"主战场距我边关两千里。朔方驻军要增援,地利上太悬殊..."
骠骑一边回答了自己方才的问题,一边做演示,语气极其平静,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起伏,就他而言,是相当的耐心。而李陵的神色,也渐渐随之严肃起来。
这真是一场奇特的辩论,辩论双方,一者是汉家年轻一辈中最被寄予厚望的新星,公认的才华横溢,一者则是汉军中的最高指挥之一,其用兵造诣之深,世间罕有敌手。在他们手中,沙盘化做无边大漠,十万骑对五千步兵,那是一场残酷的、惨烈的、绝望而几乎没有必要发生的战斗。
从始至终,霍去病并未苛责李陵的临敌应对,其中某些处置甚至堪称精彩,然而,错误的出兵决定已注定了结局,临战发挥或匹夫之勇再没有任何意义,毫无悬念,李陵完败,最后是全军覆没。
李陵的手心皆汗,他完全听懂了,这是他意想不到的结局,可理智上又找不出一个能反驳的地方,然而,身为李氏后人的骄傲让他又不能这样沉默不语。这年轻人的胆气真是豪壮,性情又最直爽,当下便强撑着对骠骑道:"这是纸上谈兵,他不服!"
骠骑近年涵养好了,答道:"纸上犹不能胜,何况实战。"
李陵这次久久没有开口,之后跺了跺脚,忽然转身绝尘而去。事发突然,霍光一愣要追,却被霍去病伸臂拦住。
兄弟俩的默契也不错,霍光想想会意,他又看看那沙盘,霍光不通军事,适才许多话只是似懂非懂,对他而言,李陵大败,丝毫不意外,在霍光心目中,世间能与兄长一战的也只有舅父而已,他一时好奇,不由问道:"依兄长看,此人如何?"
霍去病答得非常简单:"有才,不能为将。"
这句话似乎有点矛盾,其一,霍去病难得的认可了李陵在用兵上的才华,却又明确否定了他为将的能力。
霍光正琢磨这话,霍去病却又道:"子孟,以后不必如此。"说着,淡淡目视外间。
霍光一时面红耳赤,大感尴尬,半响只辩道:"我是善意。"这话也不假,他是担心今日会起冲突,所以暗自在外布置了兵士,以策万全,没有别的意思,他也知道,兄长不喜权谋,所以连他一起瞒了,不想,还是给一眼看了出来。
霍去病见他的样子,也知道自己话重了,便不再提,转而笑笑道:"小光,你那棵树不错,舅舅爱吃枣,送我吧。"
骠骑与李陵辩论什么,外人无从知晓,人们只看到,李陵次日便辞官而去,道是愿为祖父守陵,其意甚坚,汉天子亦未留住。
于是,李陵那豪气干云的这一战,最终胎死腹中,胜负或真成纸上谈兵,而舆论却成板上钉钉。历代皆有文学之士叹息不绝,盛赞李陵刚正不阿,视功名如粪土,弃官而隐何等潇洒,又道李家命乖,一个不世出的名将,就这样夭折了。若李陵能够一战,必然大捷,名留青史,恐怕骠骑亦当失色,骠骑必是意识到这点,所以以势打压,害得李陵郁郁终生,那是骠骑没气量,容不得他人出头。
那一日,霍去病回到府中,却见卫青正在他书房读书,这人虽气定神闲,可都跑过来了,自是担心自己的缘故。卫青见了他,便淡淡一笑道。
"如何?"
霍去病点点头,他今天和李陵说了太多话,重复颇多,已感疲倦,此刻回到卫青身边,只觉得心底宁静。两人素来默契,卫青看他的神色,就知道麻烦已解决了,颇感欣慰,于是也不多问,只拍拍他的肩膀,自己继续看书。霍去病在他身边坐了一阵,却忽然道。
"大将军,去病之幸。"
卫青依旧目视书本,好像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却道。
"亦是我之幸。"
李陵不愿为后军,于是天子遣伏波将军路博德接应赵破奴师,以备不时之需。
赵破奴、路博德都是骠骑旧部,老老实实向两位大司马讨教自己作战计划中的纰漏。
卫青细细听了一遍,不觉得有什么毛病,朔方一线是他与霍去病亲手打造,机动装备粮草补给皆充足,卫青深具信心,只他素来对战事应对极其严肃,又担心赵、路两人近年不在北线,格外考问兼讲解了朔方敌情,把赵、路两人问出一身大汗。最后,卫青满意了,又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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