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武松一不小心,让她话赶话的赶进了芦苇dàng,心里头一股子气乱窜,终于无师自通地找到个出口,冲到双眉间,顶出个光明磊落的微笑。
“要是人家看上的是我……那也不关你事。”
悠悠然吐出这句宣言,到底没坏到家,还是偷偷瞄了眼她的神色。眼看着白净脸蛋涌上微微的晕红,犹如被看不见的手匀匀擦上一层胭脂。眼睛一眯,从银杏果变成了烧刀子,带了一层绒绒的火。
他忽然觉得这模样也不错,忍不住大笑起来。
潘小园咬咬牙,闷头灌了一杯淡酒。决定以后就算逗他也得有个度——什么“不关你事”,完全照搬她自己的经典语录嘛。
南腔北调的鼓乐队慢慢走远了,消失在下山的土道中。
一碟子炒银杏果儿吃光了。潘小园尽地主之谊,站起来,大大方方地去加。弯下腰,小锅里盛出第二盘银杏果。
听到身后的人站起来,朝她走了两小步,静悄悄停在她背后几尺。忽然一句平平淡淡的:“今天月底。明日开始,那个劳什子限婚令,就要动真格啦。”
潘小园忽然心口一紧,仿佛后颈上被人栓了风筝线,轻轻的一提。手一抖,一铲子的银杏果就咕噜咕噜滚回了锅里,有几个还俏皮跳了跳。
心里忽然没来由的一酸,立刻回道:“嗯,关你什么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这才想起来赶紧直起腰,挺胸抬头,就是不太敢回身。额角沁出细细的汗。
似乎是过了长长的好一阵,才听他一声低低的:“你别赌气。”
潘小园手上又是一僵,赶紧把盘子端稳了,眼尾一弯,想笑他一笑。那笑容却像细雨后的彩虹,闪了闪,便躲到不知哪里去了。
能说出赌气两个字,这人qíng商真是提高了不少,记xing也不差。只可惜,有些事,他大约永远也不会理解。
她她最终还是没敢跟他太坦诚,微微回转腰身,见他神色如常,那一丢丢坏气早就不知被收到哪儿去,这才斜了他一眼,重弯下腰,把那些逃脱的银杏果儿盛出来,忽然问了一句不相gān的:“二哥你知不知道,那天去见扈三娘,我有一句话没敢跟她说。倘若林教头真的脑子进了水,要娶她过门,我姓潘的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哪怕再让她摔十七八个跟头,也得跟她再吵一架。”
“嗯,为什么?”
“我要告诉她,你虽然是妇道人家,可也是响当当一个人,不是什么物件儿。喜欢谁便喜欢好了,何必为了一纸婚书,一辈子拴在那个男人身上。林教头若是哪日厌了你,可以有一百种理由将你扫地出门。而你呢,将来哪怕有半分后悔,都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你扈三娘有手有脚有本事,何必做这么不对等的买卖?”
一番话说出来,其实心里已经后悔了,没来由的有些后背发毛。这番“宏论”说不上惊世骇俗,毕竟有些离经叛道,是个“不守妇道”的苗头。尤其是这话对武松说出来,无异于刀尖上跳舞,冰面上行车。但凡他对她的信任稍微不到家,也许就会产生些不可收拾的后果。
武松果然立刻表示反对:“世上哪有那么多喜新厌旧的男人。你瞧孙二娘、张大哥,能说他们过得不好么?”
“孙二娘还能把她老公扛在肩上走路呢。”
“有关系么?”
“武二哥,我再问你,你敬重不敬重你宋大哥?”
“那当然。”
“当初他邀你来梁山,你是不是不假思索的就来了?”
“是,怎的?”
“倘若宋大哥当初跟你说,希望你一辈子留在梁山卖命,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梁山变成什么样子,无论山上加入了什么牛鬼蛇神,你都不许反悔,不许下山,否则就是梁山的叛徒,就是江湖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武松有些奇怪,笑道:“宋大哥怎么会这么说!他当时只是邀我来聚义,说能碰见不少志同道合的江湖豪杰。还说若我不习惯梁山的规矩军法,随时可以离开。”
“倘若宋大哥真的那么说了呢?”
“那就是瞧不起我,瞧不起我们兄弟义气,梁山再好,我可也不来了。——别说我,这里的大半兄弟,怕是都得马上打包走人。”
潘小园点点头,心里撂下一块大石,好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话说出口,后果不受自己控制,但总好过憋在心里,憋出毛病来。
她默默无言,盘子里盛满香喷喷的银杏果,递过去:“给。”
武松顺手接住,这才将方才两人那番对话捋了一遍,眼中慢慢现出些黯淡的神色。
“武二明白了。”
“你不明白!我……”
“我明白!”他似乎是有些生气了,三个字不容置喙。
潘小园不敢再跟他顶嘴。正局促着,外面咚咚咚一阵急促跑步声,接着一声火急火燎的“大哥!”
打破了所有的难堪和寂静。
罗圈腿瘫在门外,捂着胸口喘着气:“大哥,你、你快去……聚义厅,出……出事了,老大们叫……赶紧、集合!”
武松放下手里的银杏果儿,霍的站起来,低头看了潘小园一眼,目光中的疑问一目了然。
潘小园微微皱眉,心里没底,也站起来,叫过自己小弟:“肘子看好门户,肥肠跟着,我去去就来。”
第107章 989.10
说是让人去聚义厅集合,大伙却都心照不宣地赶到了王矮虎的新房外面。那院子门上张灯结彩,布置得一片大红,飘dàng着一片片红纸,上面都是花式的祝福话,什么琴瑟和鸣、什么于归志喜,一看就是萧秀才手笔。一阵冷风刮过,那些红纸呼啦啦的飘起来,竟平白有些鬼气森森。
而那门扉紧闭的新房里,骤然传出一声凄厉大叫:“啊——”
外面围着的里三层外三层,登时冷汗岑岑。
一声开了头,接下来里面惨叫声不断,开始还能辨认出是王矮虎的嗓门,到得后来,就只剩嘶哑的gān嚎了。
“啊——死了——啊啊啊……呜、没了——宋大哥啊……兄弟苦——啊……”
夹杂着旁人的小声细语:“王头领,忍一忍,小的们给你上药,你别……”
“滚开!……”绝望的哭嚎,“贼贱人、婊子、不识好歹的婆娘……俺、俺……呜呜呜,没了……”
围观众人慢慢听出点门道,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眉毛抽,眼角动,就是不敢勾嘴唇。
不知是什么东西“没了”,才能叫色中饿鬼哭成这个样子?
突然房门打开,跑出来一个满手是血的小军汉,一阵风往下跑,一边传下令去:“快,快去请神医安道全来,咱们的军医本、本事不够……”
众人纷纷识趣地给他让路,看着他那满手的血,又都是若有所思。
梁山泊的军医什么没见过,箭伤治得,马踏伤治得,断胳膊断腿治得,就连水泊里溺水漂起来的,只要救得及时,倒转过来,敲敲打打,再不济让鲁智深揍一拳,十有八九也能活过来。而这次的病例,恐怕空前绝后,闻所未闻了。难怪要搬动安道全这位老胳膊老腿儿老专家。
突然有人终于忍不住,闷出一声坏笑,压低声音说:“据说是打起来了,那婆娘下手狠,砍了好几刀,刀刃不长眼,其中一刀正好……唉,其实本来是个撩腿的招数,谁让王兄弟生得矮呢,哎唷、刷刷、咔嚓、呜呼……”
听得一圈大汉都是虎躯一震,几双手同时伸下去捂裆。
再看看那满院子的红绸红纸,有人面露同qíng之色,总结道:“这叫做,色字头上一把刀,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还当他是在郓城县糟蹋大闺女呢!……”
“那婆娘呢?她手里怎么会有刀?”
“控制起来了,眼下……”
潘小园躲在一旁,已经听得呆了,这完全不是她预想的结果。
眼睛睁老大,抿着一张嘴,就怕笑出来。
觉得背后有人拿目光召唤她。一回头,武松眉头拧得老紧,指了指那新房,开口:“你……”
她耳后瞬间一烧,捂住脸,赶紧澄清:“不是我gān的!跟我没关系!不是我教唆的!天地良心……”
见他一脸不问清楚不罢休的神色,也只好老实jiāo代,压低了声音,语无伦次:“我、我只是派人在轿子里藏了柄小刀……让她、让她好好拷问那矮脚虎,当初断金亭里,是怎么做的手脚……让他招供……”
梁山上女眷不多,也不常出行,轿子用得极少,平时随意搁置在仓库角落里,没什么人看着,不难接近。
武松皱眉:“万一王矮虎确实没做手脚呢?”
“那就屈打成招,我跟她说,哪儿见血都成,只要别要他命,我保她没事!”
眼下王矮虎全身见血,更有一个地方“没了”——只能说是自作孽不可活,哪能怪她小潘姐姐呢?
武松见她一脸光怪陆离,摇摇头,冷冷说一句:“扈三娘被押到聚义厅去了!”
潘小园收起笑容,咬着嘴唇,飞快思索了一秒钟,命令身后的肥肠:“快去东溪村,按我吩咐的做。”
蠢汉肥肠摇摇晃晃的去了。她跟上武松,飞快跑去聚义厅。
扈三娘被五花大绑,昂首立着,身后一圈小喽啰。宋江还穿着参加婚礼的光鲜礼服,一张黑脸眼下更是伸手不见五指,踱来踱去,最后终于恨铁不成钢地朝美人一指,大声叹口气。
“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当初为了说服她不挑战林冲,宋老大偷偷摸摸的几乎跑断了腿,还似乎让谁偷听到了,没查出来,只好算了,反正清者自清;后来她莫名其妙惜败王矮虎,也非宋江所料,反正他仁至义尽,只是本着不愿意枉杀有才之人,该搭把手的时候,他都没闲着。可眼下她扈三娘实力作死,居然又伤了梁山兄弟,那可是天王老子也罩不住了。
扈三娘一言不发,倔qiáng地看着厅堂上一簇跳动的火焰。
几个老资历好汉赶到,听了来龙去脉,都是脸一沉,yīn郁溢于言表。
这个女人,不过是有些本事,脸蛋不错,给了她多少次机会,她偏偏一次次的自己找死。虽说王矮虎人缘不怎么样,到底是梁山好汉,是跟大家歃血为盟、喝过结义酒的。眼下要是放过了伤他的凶手,梁山的江湖名声,趁早丢去水泊里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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