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员外不为所动,任郓哥黏了几十步,目不斜视地走远了。郓哥也不气馁,正好走到一家茶铺前面,放慢了脚步,伸长脖子往里面一张,立刻又发现了新目标,破锣嗓子立刻又开工:“孙大官人,点茶怎的不配些果子!……什么,不要雪梨?你要什么,我去给你寻……”一面碎碎念叨,一面脚不点地,一阵风般出去了,也不知往哪儿转了一圈,即刻便寻来了三四种果子,笑嘻嘻地给那孙大官人摆桌上,顺带把自己的梨也卖了两个给邻桌。抛着钱袋,哼着小曲儿,笑眯眯地回来了。一路上东张西望,还在寻第三个买主呢。
潘小园看看郓哥,又看看武大,不好露出太嫌弃的神qíng。
武大对此显然已经习以为常,笑呵呵地看着郓哥回到县衙广场。方才郓哥抢生意,也就没来得及跟武大正式打招呼。这孩子却还算有礼貌,眼下闲了,朝武大大方一拱手:“大郎早!”那语气,跟武大俨然平起平坐的成年人。
武大不以为忤,嘿嘿笑了笑。郓哥这才又看到潘小园立在旁边。大概很少见到这个年纪的女人出门上街,愣了一愣,才故作熟稔地作揖笑道:“原来是嫂子,少见,少见。”
这声“嫂子”,比武松的“嫂嫂”叫得可随便多了,明显就是为了占武大便宜,给自己硬生生拔高一个辈分。孰不知几个月后,“嫂子”和西门庆的jianqíng,他可毫不犹豫地给武大告密了。
潘小园也不点破,朝这小猴子露出一个唐僧般的笑容,中规中矩地还了个平辈的礼。郓哥那双大眼睛里立刻藏不住开心,笑嘻嘻地搓着篮子柄。
潘小园忍不住微笑。再jīng细,也终究是个孩子。
这时候又有几个人凑过来买炊饼。武大这回可熟练多了,加之郓哥在场,更不愿意被这孩子比下去,挺着胸脯,将自家猪油炊饼的好处一一介绍起来。郓哥听着,也觉得稀奇,在旁边cha科打诨地帮腔,伸手从担子里掏出一个,煞有介事地嚼了一口,随即大惊失色:“大郎大哥!你快回家收拾收拾,明日可要吃官司了!”
武大一个哆嗦,刚收的几文钱滚在了地下,赶紧蹲下去捡。旁边几个客人也吓了一跳,纷纷问:“怎么了?”
郓哥举着那炊饼,有板有眼地说:“他这炊饼是偷的!一个月前,周守备家里头设宴招待东京来的钦差,那宴席里的炊饼就跟这个一模一样!我听周守备府上的小厮说,是请了东京来的名厨,一贯钱一扇笼做出来的呢!后来那宴席结束,炊饼还剩了许多,就都散给街上的小厮闲人了,我也抢得两个,供在家里,一天舍不得吃一口呢!大郎你实说,你这炊饼,是不是偷的周守备家的!”
他摇头晃脑的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客人已经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一个胖裁fèng捂着肚子笑道:“真是孩子话,就算是偷来的炊饼,放了一个月,还能吃?早就硬成石头啦!这担子里的软炊饼,明明是大郎今日新做得的。”
武大在旁边忙不迭点头确认,一脸被冤枉的神qíng,不明白这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小孩子为什么突然翻脸不认人了。
郓哥眼中闪过一丝不信,还嘴硬:“那想来是我记错了,也许是半个月前……总之,这炊饼绝对是周守备府上偷出来的……不信,你们尝尝,尝尝!”一面说,一面把那个油脑袋晃来晃去的。
其余的几个大人哪能像他一样随便抓人家的东西吃,都谦逊地笑了笑,摇摇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一个瘦秀才笑着给他纠正错误:“吃食这东西,又不是天下独一份,只要原料用量对得上,哪儿做出来的,不都一样?你小猴子别在这现眼啦。”
郓哥这才半信半疑地住了口,似乎是要找回些面子,指着那担子又问:“那你的炊饼,一个卖多少钱?”
明明方才叫卖的时候他都听到了。但武大心想小孩子大概忘xing大,于是又耐心提醒了一句,说不涨价,还是两文钱,如果赊账的话,就是三文。
郓哥不说话了,找场子一般笑了几声,踱开步去,继续找人买雪梨了。
而围着武大的这几个客人,相互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同时掏出了钱袋。那胖裁fèng本来犹豫,这时候慡快来了三个。那瘦秀才本来只要一个尝鲜,这下甩出一串钱,一下子要了半扇笼,让武大一会儿直接给他挑回家去。武大只喜得连声答应。
小孩子童言无忌。郓哥方才这番话等于是告诉大家:武大做出的猪油炊饼,和他一个月前吃到的、东京名厨一贯钱一扇笼做出来的、招待钦差的炊饼,味道不相上下!
自古百姓趋炎附势,民间若有什么东西被官家用过,被大官赞过,那便是立刻身价百倍。而眼下,两文钱买个炊饼回去,就能模拟钦差大人的口福!
虽然都知道这孩子平日里满嘴跑马,chuī牛惯了,也未必吃过什么周守备家的残羹剩饭。但这番话挤出七成水分,折中一下,仍然是一则颇有诱惑力的软广告。
潘小园看着郓哥那瘦瘦的背影,心中不知感叹了多少句孺子可教。难怪武大纵容他白吃炊饼。这小子简直就是个行走着的安利!
两担炊饼,被他这么一chuī,不一会儿已经卖出去将近一半了。武大从来没一下子数过这么多钱,手忙脚乱的,钱袋掉到地上。潘小园看不过去,上去帮忙:“我来数钱,你继续去卖!”完美的分工合作。
身为妙龄妇女而出门做生意,潘小园自己觉得没什么,但无意中已经是打了个可怜牌,赚够了路人的同qíng分。而武大自然不知道,卖出去的十个炊饼里,倒有三四个是看在他娘子的面子上的。
一文文钱流水般从她手里经过。在博物馆里看到的古钱大多锈蚀风化,古朴稚拙;眼下手里拿着的,却是色泽圆润的jīng美铜片,仿佛是放大了的现代硬币一般——大多是铜钱,也有一部分铁钱。有稍微磨损旧了的至和通宝、元丰通宝,边缘的花纹依旧jīng致整齐,钱文的字体则篆、隶、行、真不等,好些她都不认识;而还有些显然是新鲜出炉的新钱——大观通宝、政和重宝、宣和通宝,摸起来手感格外舒服,而那钱面上铸的字……好生眼熟……
瘦金体!
伟大的小资行动派、慷慨的艺术赞助者、流芳百世的书法家、绘画家、美学评论家、中国史上最差皇帝之一,就这样亲力亲为,亲笔题字,把优雅发行到全国各地。
穿越过来之后的头一次,潘小园才忽然意识到“皇帝”两个字离自己有多近。而这个不靠谱的世界,就是由这样一个不靠谱的皇帝领导着。
在钱眼儿里陶醉了好久,腰间的钱袋眼看着越来越鼓,那哗啦啦的声音熨帖得耳朵舒坦。以至于她丝毫没有察觉,人群里一只偷jī摸狗的手,正暗搓搓地朝她接近。
第15章 青龙白虎
“gān什么呢!”
一声雄浑有力的大喝。你推我挤的人群好像被这声音突然都震开了,扑扑扑让出一大片地方。有人惊叫道:“武都头!”
武大听到自己兄弟的名字,炊饼堆里赶紧抬头,两只眼睛都亮了,叫道:“兄弟!”
自己辛苦养大的弟弟,手足qíng深,如今他发迹当官,武大好容易觉得熬出了头,能有个人照顾接济——巴不得武松不做公事,天天站在炊饼摊跟前给他长脸呢。
武松手里,提鹌鹑似的提着个赭衣矮个子,那人两手两脚乱扑乱抓,武松轻轻一抖落,就从那人袖子里抖落出一个绣着兰花的旧钱袋子,明显是女式式样。
“是你的么?”
围观人群立时明了,轰的一声炸开了锅:“小偷!”“扒手!”“大家快检查一下身上!”还有那么几个怕事的,本来还在买炊饼,这下都忽然想起来家里或许有事,纷纷低头朝着四面八方离开。
而那被抓住的小偷,只是慌慌张张叫:“饶命,饶命!”没办法,这下失手失大发了,人赃俱获,辩解都找不到借口。
武松其实盯了他很久了,一直没作声。他刚刚从县衙应差回来,看到哥哥的摊位居然破天荒的围了一圈人,看到嫂子潘金莲居然笑容可掬地帮着卖炊饼,犹豫了一下,便没过去打招呼。
嫂子变得,有点奇怪。
看那些钱的眼神,几乎要比那天端着酒盏、瞧自己的眼神,还要亲切些。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下一刻就看到了那只罪恶之手,自以为高明地搞破坏。真当自己是阳谷县第一高手呢?
潘小园这时候才意识到腰间缺了点什么,还没来得及竖起一根汗毛,就见那钱袋子已经回到自己鼻尖底下,顺手接过来,目光朝上一看,武松没正眼瞧她,鼻子尖指指,意思是小心收好了。
合着还怨她没把钱看好?
武松余光看出她一脸不服气,放低声音,惜字如金地解释:“让嫂嫂受惊了。”
这分明是说,犯罪行为他早就瞧见了,为了人赃俱获,才等到小偷得手之后才动手抓。因此是“让嫂嫂受惊了”。
还带钓鱼执法的?
潘小园脸上红了又白。这年头,县衙里能投诉公务员不能?
武松却不再瞧她,也没接收到她那个隐蔽的白眼,只是盯着那小偷,命令道:“抬起头来。”
立刻有眼尖的认了出来,叫道:“这不是董蜈蚣,啧啧,不务正业的,偷到县衙门口来啦!”
那小偷浑身一颤,也不分辩。立刻又有人想起来了:“嘿,前个月狮子楼雅间里丢了金银酒器,查出来,不也是他gān的么!打了一顿呢。喂,大家来瞧瞧,就是这个人,以后小心他些!”
还是惯犯。武松见看热闹的越来越多,有些人还凑过来,颇有拳打脚踢的架势,便不再耽搁,手提着董蜈蚣衣领,轻轻把他提得立起来,“去县衙吧。”
武大还眼巴巴地看着武松,似乎是想让他在炊饼摊旁多站一站。武松有些抱歉地朝哥哥一点头,意思是先处置了小偷再说。
众人立刻嬉笑着起哄:“去县衙!打他板子!看他还敢偷东西!”有人捡起一个被挤掉地上的炊饼,用力朝小偷身上扔。
还有拍马屁的:“武都头新官上任,果然雷厉风行!这些小偷小摸可不敢再造次了。嘿嘿,都头请,这边走。”
武松往前一看,武大的炊饼摊子前面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全是等着去县衙看热闹的。阳谷县地方小,难得来这么一出大戏,现在错过,下次更待何时?
小偷董蜈蚣还在他手里扭。武松冷冷呵斥了一声,转头淡淡道:“乡亲们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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