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点动摇。论武力,自己无疑是被全面碾压的节奏。但是论智商,或许能和这个姓史的稍微周旋一番。最起码,她潘小园自己,可从没在梁山脚底下迷过路。
再说送上门的买卖,先过手再说,管他是真是伪。否则长夜漫漫,赶他不走,这人不定又会怎么作妖呢。
她想做出一个友好的笑容,可实际上大约是个皮笑ròu不笑,直接问:“那么奴家听到什么,可也没义务保守秘密吧?”
言外之意,我转头就告诉别人,你也不在乎?
史文恭微笑,皮球踢回来:“娘子是明事理的,自然知道该对谁说,不该对谁说。”
她转转眼珠,最后试一次他的诚意:“既是来聊天的,带兵刃做什么?”
史文恭一怔,笑道:“我倒忘了。实在抱歉。”
轻轻将佩剑解下来,小心倚在墙边,叮咚一响,“实话对娘子说,我又不会使剑,这个是装门面的。不过既然娘子开口,那也只能少装装样子,免得惊吓娘子。”
潘小园不买他这账。她大俗人一个,辨不出他的武功路数,但她知道,凡是高手所说的“不会”、“略懂”,都得打个折扣来听。
见史文恭除了兵刃,便稍微有了那么一点儿安全感,聊胜于无。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想起来,武松这厮每次进她的门,全程从来都是不解刀的。难不成真是对他太纵容了?
史文恭笑道:“娘子请坐。”
潘小园倚在房间另一角,十分大方地答:“我喜欢站着。”
不能老让他牵着鼻子走。再说,她也不想跟这人营造一个宾主尽欢的假象。甚至,眼下这qíng形,又是个孤男寡女夜间独处一室,姓史的还真不在乎小娘子的名声。或许他以为,梁山上的风气跟外面不一样?
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这是在试探她的底线呢。
但凡她潘娘子流露出什么节妇烈女的口径,腼腆扭捏乃至坚贞不屈大喊大叫,这谈话便进行不下去。眼下她越是 “上道”,就越是表明了对他手里那点qíng报的兴趣。
如何在保全自己“清誉”的qíng况下,把这人脑子里的东西尽可能掏空,这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
潘小园没什么时间多思考。贱兮兮的目光催着她呢。
眼睛轻轻一瞟,不经意的语气,跟他商量:“奴家有一个帮工小孩子,眼下睡在隔壁。史官人可不愿意让第三个人听到我们说话吧?”
史文恭一怔。这下意料之外。他闯进门的时候踌躇满志,完全没想到梁山上的女头目还有“丫环”在侧。
“这……”
“屋子里太闷,咱们出去开诚布公,如何?奴住宅偏僻,少有人至,安全得很。”
把这人请到公共空间,能让巡逻的小弟们远远看见的。以后万一让人抓住把柄——譬如不高兴大哥——自己也有个挡箭牌。
至于安全与否,邻院就是鲁智深,这就不必多嘴告诉他了。
史文恭显然明白她的用意,一双笑眼顾盼左右,才说:“也好。出去透透气。”
潘小园轻轻松口气,做了个“请”的手势,终于把不速之客弄到了门外。一阵凉风chuī过来,她忍不住打个哆嗦,又取了门边挂着的一件披风披上,心里头算盘打得啪啪响,一会儿要是他胆敢有什么放肆,直接往大和尚院子里跑,和尚从来忘记锁门。
一面盘算,一面笑嘻嘻建议:“咱们可以去……”
话说一半,突然手腕一紧,脚下一空,冷风倒灌进口鼻,瞬间的无法呼吸,一下子晕了片刻,听到耳中呼呼风响,脚下已经不是松软的泥土,换了个坚硬的质地。披风哗的一声罩下来。
潘小园这才从窒息中缓过来,睁开眼,一下子忍不住惊叫。一根手指轻轻掩住她的嘴,那叫声生生的噎回去了。
她所建议的“户外”,不外乎门外的小路小哨亭,再不济,小树林边缘也可以接受。谁知眼下自己直接一步登天,踩在了小屋的屋脊之上!
四周虚空一片,双脚各有一半是悬空的,左右小风一chuī,就有摇摇yù坠的趋势。
史文恭轻松立在对面,还调整了一下站姿,炫耀般的,跟她微微躬身一揖。
“这里决计无人打扰。娘子请坐。”
潘小园觉得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她憧憬过做一名白衣飘飘的大侠,屹然挺立在紫禁之巅,衣带被风chuī得横飞起来,利剑缓缓出鞘,书写一个又一个的传奇。
可现在的画风,姿势地点都没错,唯独可惜潘女侠这两条小细腿,时不时的有点发抖,完全抵消了这画面所带来的王霸之气。
连重重瞪一眼史文恭都不敢了,生怕那目光带来哪怕几两几钱的反作用力。跑更是跑不掉,相当于让他带进了一个没有栅栏的宽阔监狱。
还是不能让史文恭看轻。脚尖视死如归地一点,找到一处稍微平缓的地方,极慢极慢地弯腿,咣当一下坐下去,双手死死撑住两遍,平衡住身体的重量。
史文恭面不改色地矮身而坐,还特意出溜下去一点,倚着凸出的瓦片,翘出一个风骚的二郎腿,一只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似是不经意地道:“那么我们开始。娘子有什么想问的?”
身处屋顶,虽然只是高了那么两丈的距离,说出的话,地上的人便难以听见。潘小园双手紧紧抠着冰凉的瓦片,琢磨着他这么慷慨的用意。
这人嘴上虽贱,每每说两句话都要占人便宜,但毕竟xing格谨小慎微,一双唇之间把门的恐怕比谁都严。听武松的口气,方才在聚义厅没商谈出结果,或许是想曲线救国,从她这里打开缺口。
说到底,那密信还得着落在武松身上。而武松这粒柿子未免太硬,所以最方便的办法,便是从身无武功的潘小娘子身上打开缺口——谁让姓武的“不自重”呢?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心里头踏实不少,也少了许多无端的害怕,至少不会一言不合,被他从屋顶上踹下去。
史文恭挂着一副好整以暇的微笑,简直让人心烦。潘小园努力忽略他的存在,闭上眼,慢慢梳理一番,先试探一句,说出她的第一个判断。
“这封密信,是……嗯,是个秘籍宝藏的索引,一旦现世,会让人争相抢夺?”
史文恭听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笑容绽开,点点头,面有得色,来了一个字:“错。”
说完,二郎腿换了个方向,笑吟吟看着她。
潘小园先是听得莫名其妙。见他一副考较的意思,才明白,这是做好准备损她呢。
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人喜欢通过打压别人来获得优越感。也不能认输,摆出高冷的面相,手指头在瓦片上划来划去,大脑上了发条似的,转得飞快。
猜第二次:“那便是兵符一类的东西。一旦出示给正确的人,就会……嗯,就会有刀兵gān戈。所以江湖上才传什么天下大乱。”
方才跟武松一番长谈,虽然无果而终,毕竟有了一点点思路。况且,她这会子突然想起来,似乎是有一次,聊到什么“杀去东京夺鸟位”,武松曾经吞吞吐吐的问她:“倘若朝廷无暇顾及我们呢?”
如果这个“无暇”,指的是军qíng紧张,无暇分心,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所以江南明教也早就开始打这密信的主意。天下大乱,他们正好造反。
史文恭神秘感做足,欠了欠身,低声道:“是比天下大乱还要有趣的东西。”
“天下大乱”这四个字,在有些人眼里,意味着国民倒悬、生灵涂炭;在有些人眼里,则是机遇和挑战的温chuáng。史文恭无疑属于后者。
潘小园一言不发,专心注重保持腿脚上的平衡。史文恭等了一会儿,果然沉不住气,笑嘻嘻地自己开始解释。
“娘子可知道,我大宋是怎生建国,我朝太祖是如何huáng袍加身的吧。”
潘小园点点头。寻常闺中女子也许不怎么关心历史,她自己也并不是个满腹诗书的才女形象。史文恭问这一句,当然也可以算是谨慎起见,给双方确立一个谈话的起点。
但他可忘了一件事。潘小园终于忍不住嘴贱回了他一句:“官人来拜山之前,都不做功课的么?奴家的顶头上司是谁,你可不会没听说过吧?”
史文恭难得的被问住了,眉梢一挑。就算他对梁山人众都有些初步的了解,眼前这个并非梁山好汉编制的小娘子,谁会花时间去研究她的人脉?关上初见之时,她似乎顺口说了一句。这种没用的qíng报,他可懒得记。
潘小园不跟他卖关子,如数家珍的口气,大言不惭开口:“我们梁山上的柴进柴大官人,是大周柴世宗嫡派子孙,全梁山谁人不知道,咱们太祖武德皇帝的位子,就是柴大官人祖上让出来的。”
史文恭一怔,哈哈大笑。
“是了,我怎么会没听说过柴大官人的名号。”
“让位”说得好听,实际上不过是一次没流血的兵变。百余年前,年轻有为的周世宗柴荣英年早逝,留下幼子即位。当时的殿前都点检、归德军节度使赵匡胤掌握军权,面对皇位上坐着的那个huáng口小儿,自然要琢磨着gān点什么。
于是突然有一天,众部下十分体贴地给赵匡胤披上了huáng袍,说老大,其实你才更适合当皇帝!
赵匡胤推辞不得,只好接受了。小皇帝这边被迫禅位,成为庶人。大宋立,大周终。
为了“感谢”小皇帝的让位之德,又或者是封口费,新皇帝赵匡胤送了他一副丹书铁券,寻常官府不准拿问,保他世代平安。
赵匡胤原本也是江湖武人出身,这么个举措,颇有些黑道教父的风范。
于是才造就了当代江湖上的沧州柴大官人。丹书铁券在手,天下犯了事的好汉都往他那儿投奔,在免死牌的光环护佑下,开开心心地过着逃犯的生活。就连武松,让人追杀迫害之时,也曾经去他那里凑了一阵热闹。
当然后来,柴进和梁山扯上了太多关系,还是免不得被官府狠狠开刀,差点整死——丹书铁券能保你在乡里作威作福,可不保造反的反贼!
既然柴进的身世尽人皆知,史文恭觉得谈话容易了很多。手指头指节敲打着身下的瓦片,悠闲自得地开口:“倘若当年我太祖皇帝的位子,并非柴氏禅位而来,而是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抢来的呢?”
潘小园忍不住微微笑了一声。自古成王败寇,“huáng袍加身”说得好听,其实大约也不过是个蒙混世人的公关段子。历史上那个真正的“禅位”,难道就有多gān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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