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喽啰们忙里忙外的,大多是在运送灵帏长幡之类。还有不知从哪里请来的一队僧人,被几个凶神恶煞的好汉监押着,想必是被“请”上山做功果的。走到半路,又让另一队人拦下,骂骂咧咧搜身,指了另一条路。紧接着哨卡里的人又被叫走了。
还有一些散兵游勇,是刚从曾头市撤退回来的。武松一路上断断续续的说了,晁盖攻打曾头市,其实大部分人都反对,老大哥许久没有下山,对形式误判也很严重,只带了二十个兄弟、五千兵马。吃败仗的时候,几位领战的大哥都忙着救护晁盖,断后的命令下达得也糙率,因此不少人挣扎到现在才回山,更有的认为梁山大势已去,路上就不辞而别,好自为之去了。一路膨胀的梁山土匪寨,此时竟出现了人口减少的趋势。
更有不少奇形怪状的陌生面孔,都是依附于梁山的北方大小黑道兄弟,此时听闻梁山泊寨主逝世,且是仇杀,不免立刻前来拜山吊唁。有的是来表忠心,誓言和梁山兄弟同生共死,梁山的仇人就是他们的仇人;有的却是来探听口风,甚至打着算盘,投机图利。
大家各怀鬼胎,那气氛便不是太融洽。
宋江虽然是代理寨主,但哀痛得无心主持任何事务。场面一片混乱。
有武松领着,好容易穿过一片散沙的大路,到了聚义厅,熟悉的金匾大堂木jiāo椅,上下看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武松往上一指。潘小园这下明白了。金匾上的字不太一样,“聚义厅”三个字已经换成了“忠义堂”。明晃晃的几个金字,周围挂着白幡,不仔细看不出变化。
不难想象是谁的主张。
武松低声说:“今日刚换的。宋大哥许是悲恸过度了,不愿意再看那旧物。”
他也未免觉得这改换门庭有点太快,也算是给宋江找个理由。反正照眼下梁山人众的哀伤qíng绪来看,就算牌匾换成“大相国寺”,估计也没人会注意到。
晁盖的灵,郑重其事立在最中央。两人恭恭敬敬参拜了,来到议事堂。武松轻轻拍拍潘小园后背,算是鼓励:“说实话就行了,要是有人怀疑,我帮你支吾。”
潘小园十分乖巧地答应一句,心里却不由得想,跟史文恭的“聊天”内容完全没人证实,要是大哥们真觉得自己跟那人有什么勾结,事关晁盖一条命,武松说的话,还真不一定够分量。
但事已至此,她算是被命运推到了这个地步,更不能临阵退缩。于是朝武松微微一笑,算是领了他的好意。
等了片刻,宋江、吴用、林冲、公孙胜、还有不少有头有脸的头目都陆续来了。宋江挂着重孝,肩膀上还隐约见着绷带。其余人也是愁容惨淡,一片素白。
没人有心思寒暄。开门见山。
宋江道:“娘子不必害怕,照实说。那日史文恭为什么找到你,又跟你说了什么,大伙这几日,一直都想知道。”
宋江虽然是重孝红眼圈,到底方寸没有乱透,话里话外严密谨慎。
潘小园当然不会傻到把自己请时迁偷听的事qíng也和盘托出。她当时哪想得到这事有如此大的gān系。再者,这件事不管她做没做,事态的发展不会有太大变化。
于是她答:“密信毕竟是在武二哥身上。史文恭跟各位大哥话没说到一处去,或许是想说服奴家,直接策反他……”
尽管在场中有不少人当初没参与和史文恭的密谈,但既然今天都被宋江叫到场,想必也不用隐瞒。
至于她和武松的关系,这些人应该也都心知肚明。就算那天自己真是让武松用车儿拉回去的呢。史文恭走她这条门路,虽然不至于是让她给chuī枕边风,但美人计的算盘板上钉钉,没必要替他遮掩。
至于史文恭本人对她那点莫须有的心思……潘小园觉得眼下这事不重要。
几位大哥点点头。宋江和吴用互相看一眼,露出了然的神色。想必他们先前也有这种猜想,此时得到佐证。
潘小园又把史文恭那日对她说的,能想起来的,都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她不知道几位大哥眼下对她有多信任,因为他们几乎是事无巨细地询问着所有细节。公孙胜更是动问史文恭当时的神态眼色,想必是判断他那话的里水分多寡。
潘小园眼下对这妖道极不待见,想想他对自己底细门儿清,连生辰都能算出来,背后就一片jī皮疙瘩。
但今日公孙胜没使什么妖法,说话口气也正常,表现的就像一个和吴用一般的智囊。况且他察言观色的本事似乎一流,凭着她记忆里史文恭的一个眨眼、一个摸鼻,就能推断出他当时的语气态度。潘小园觉得,如果把这人放到现代,开个侦探事务所,一定是全国闻名的。
断断续续说了好久,才将史文恭那天的叙述讲了个七七八八。宋江听毕,立刻吩咐武松:“请柴大官人来。”旁边没有小弟听着,只能劳动自家兄弟。
武松去了。潘小园倒有些惊讶于宋江的磊落。没有给自己留任何缓冲密谋的空间,直接把柴进叫来,当面确认事实。
片刻间,柴进来到,听闻事qíng始末,连连摇头,说自家祖上确实是和平让位——至少表面上如此。没听说过有任何足以动摇大宋国本的内'幕。
众人面面相觑,已经觉得史文恭的话多半不可信。吴用不经意地斜睨了潘小园一眼,目光中是一种不期待得到答案的质疑。
潘小园心中一凛,忙道:“奴家所说若有半句假话……”
林冲一直没发言,此时忽然说:“都是自己人,何必赌咒发誓。”
潘小园感激地看他一眼。平日里一向万事保持中立的林教头,此时帮她说了一句话。
宋江也打个哈哈,把这个小风波略了过去。
按理说,晁盖之死,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被史文恭的肆意妄为所激怒。而史文恭“肆意妄为”的对象,又偏偏是她潘小娘子。潘小园本来已经预料到了,自己这个“红颜祸水”会背上一个小锅。但出乎意料,看宋江神色,没什么追究她的意思。
吴用便不再管她,分析道:“眼下山寨有三件三足鼎立的大事。第一是给晁天王报仇。第二是追查这密信的原委。依小生看,这两件事可以合二为一,我们要做的只是养jīng蓄锐,重整军纪,一举攻下曾头市。”
林冲点头附和:“该杀的杀,该盘问的盘问。”
吴用继续道:“第三件便是这寨主之位……”
宋江立刻说:“军师,咱们先不讨论这事。前两件事才是重中之重。攻下曾头市,捉到史文恭,自然便有寨主。”
看来这个议题,在梁山上也没能获得顺理成章的一致意见。想必是宋江坚决要遵守晁盖遗愿,不做这个寨主,而众人合力推他上位。双方眼下僵着。
吴用讪讪一笑,也就明智地不再提这茬。
但就算如此,眼下梁山一盘散沙,况且又有晁盖百日的孝,曾头市又是个难啃的骨头,急切间对付不得。
武松忽然道:“周老先生给我带话,三个月之后约我一见。若是从曾头市那里得不到线索,不如直接去问他。”
几人同时道:“周老先生现在何处?”
武松语塞,摇摇头,不知道。
想了想,低声道:“我在东京城里有个相识,可以通过他找到老先生。”
话说得也不是很有底气。东京太远了。岳飞作为“良民”,来梁山送信尚且需要遮掩行踪;武松作为“梁山贼寇”,一路远去,还要打听找人,况且又没法直接联系岳飞,风险大约不亚于去曾头市单挑。
吴用道:“我们在东京倒是有狡兔三窟,设过一个暗桩,可惜天子脚下,不测之渊,难以维系,如今要再去那里办事,未尝不是浮寄孤悬,风险极大。”
潘小园倒也听说过。梁山在东京过去的确设过一个“暗桩”,租了个空房子,偶尔派人去jiāo接一下,主要用来打探朝廷“剿匪”的风向。不过东京做公的太多,全是耳目,暗桩转移了又转移,最终做不下去,不了了之。
再加上眼下梁山一团乱麻,这趟差不是那么好出的。
宋江果断下决定:“这个再议。武松兄弟,密信你先收好,休教有失。明教的兄弟们似乎也知道些内qíng,等晁天王丧期过了,还要和他们通通气。”
武松点头。刚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一个粗嗓门由远而近的飘过来:“别拦俺!不就是个曾头市吗,有什么鸟利害!滚开!”
扑棱扑棱几声闷响,想是看门的小喽啰被无qíng甩飞。宋江微微变色,喝道:“门外吵什么呢!”
咔擦一声,门直接被踹开了。一个络腮胡子黑大汉霸在门口,头发根根如戟,一双锤子似的拳头乱挥。他全身漆黑如煤球,偏生也戴了白孝,乍一看就是个黑白无常合体,又被揉圆捏扁,形成了一个凡人的形状。要是夜里撞见,就是一身行走的白衣。
他气哼哼的把满屋子人瞪了一遍,又叫道:“就知道开会开会,光鸟说话有什么用!梁山让人欺负到头顶去了!宋大哥你们要讨论什么战术,照俺说,直接杀过去,砍了gān净!”
宋江喝道:“铁牛休得无礼!”
李逵李大哥,梁山第一杀星。他一出现,房间里所有人的平均杀人数量,就得给生生拔高一个数量级。潘小园赶紧往后缩了缩。
李逵显然是憋闷已久,一脚踹飞一个上来劝的小喽啰,气哼哼喊道:“谅史文恭那厮有几副手脚,当初怎么就放下山去了!要俺在时,一鸟斧剁了他鸟头!”
潘小园一个激灵,暗自庆幸,当时幸亏李大哥不在。否则史文恭劫持她这个人质,李逵一鸟斧下去,掉下来的可不止一个脑袋。
宋江彻底怒了,一拍桌子,斥道:“出去!不然关你禁闭!”
李逵骂骂咧咧,不qíng不愿的转身回去了。屋内几人都是知道他脾xing的,吴用忽然低声道:“铁牛兄弟报仇心切,这下可能会偷跑下山,惹出事来。得派个人去看着。”
重新关门。于是话题转回到攻打曾头市上。林冲首先表示悲观。
“这次出兵bào露了咱们不少问题。纵然是史文恭那厮有意挑衅,致使晁天王仓促作战,但曾头市兵qiáng马壮,也比祝家庄防御严密百倍——大约都是那史文恭的手笔。依我看,咱们至少得再练上三五个月,争取一击必中,否则徒增伤亡。”
另外几个人惯常征战的也纷纷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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