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还是心中稍作计算,破釜沉舟地说了最后一遍:“确实少算了两个。那就不是七个。咱们九个……”
所有人齐声道:“八个!!”
……
驴车嘎吱嘎吱的慢慢走。看着燕青那一副迷惑得让人心疼的表qíng,潘小园算是明白,燕小乙哥如此百伶百俐道头知尾,天生做公关gānqíng报的料,而这样一个简直是给他量身定做的暗桩任务,为什么不能单独jiāo给他领导了。
第138章 1129.10
有些人真就是天生不识数。这要放现代,燕小乙哥就是那种理科一排零蛋,然而依然会混得风生水起人见人爱的励志典型。
燕青想必这样出丑也不是第一次了。微笑地让大家嘲了个够,就十分有自知之明地jiāo出了部分领导权:“虽然大哥们信任小乙,这次行动也是我来牵头,但我毕竟初涉江湖,要学的还有很多。寻常俗务,钱财支取,大伙还是听潘家姐姐的。至于行进路线、安全守则,咱们听命武松大哥,若有谁擅自离队,不听指令的,请大哥军法处置。”
不愧是在等级森严的员外府中长大的,一上来就提议确定责任范围和赏罚措施,一改梁山以往无组织无纪律的画风。
说得太得体,没人表示异议。况且这八个人里,本来大多数都已经跟潘小园一条心。剩下一个跟她不太熟的周通,自然而然是奉武松为老大的。燕青这么一说,也算是顺应时势。
至于钱财,这次下山做任务的“公款”,山寨里赍发了一千贯,外加一百两金子,此时沉甸甸的装在驴车里,自然而然也要归潘小园把关——武松从来懒得过问,燕青不识数,她义不容辞。
行至三岔路口,终于要和大军分别。
武松只跟鲁智深说了一句话:“要是捉到那史文恭,知会兄弟一声,那人让我来杀。”
鲁智深呵呵笑道:“洒家可不一定等得!”
武松再不说话,禅杖给和尚扔回去,仿佛只是扔了一团废纸。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鲁智深一把接住。
大和尚胯下的马腰一塌,绝望地一翻白眼,喷出一道浊气。
旁边小喽啰敬畏万分,轰然喝彩:“大哥好气力!”“厉害啊!一个顶俺们十个!”
潘小园暗中摇头。这人真是时刻不忘装bī。
不过他也就任xing这么最后一回了。从现在起,他就是张闲主管雇佣的三流镖师。有他来撑门面,道上的毛贼应该不敢轻易觊觎这队人。因此这一路上,他怕是没什么舒活筋骨的机会了。
抱着这个想法,她一路上也就对武松多有同qíng和容忍。但道上没走几天,她就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落叶成泥,寒风萧索,一队行人簇拥着一辆小轿,逶迤行在路上。
当今世道不太平,山东地方又出了梁山匪人作乱,因此来往旅人更是格外小心,能白天赶路,就不趁夜,能结伴而行的,就绝不落单。
眼下路上走着的,是登州府一户大户人家的队伍。轿子里坐的便是他家未出阁的千金,姓贾,由于母亲亡故,父亲年迈,便启程去往南京应天府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一个老仆领路,带着几个奶娘小厮丫鬟,每日走走歇歇,还得提心吊胆,生怕让山大王们盯上。
幸而今日路上碰见了去东京做生意的一家子,随行还有个人高马大的镖师,一看就极有安全感。另外几个男丁也像是会些拳脚的。那贾家老仆连忙请求跟人家结伴,对方痛快答应了。
这会子已经行了半日。沿途无甚风景,又加上方言不通,因此两拨人除了必要的客套,也都是话语寥寥。
大约是路上太无聊了,那领头的生意人,叫什么张闲的,不知怎的就和轿子里的贾小娘子攀上了话。他一开口就是登州地方方言,说得跟本地人分毫不差,逗得那小娘子在轿子里咯咯直笑。
那老仆看了一眼,摇摇头,哀叹一句如今的年轻人太随便。但毕竟是自家小主人,不好说什么;对方眉清目秀的不像坏人,又是萍水相逢的客人,过了今日就江湖不见,再者两人连面都没见上,隔着帘子说两句话,于礼数上也无伤大雅。
这一聊就是一路。连那贾家的奶娘丫鬟都惊讶,平日里冷若冰霜的自家小娘子,这会子温柔活泼,和那姓张的客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过得一会儿,就连几个年轻的小厮丫鬟也倒戈了,津津有味地听“张闲”讲各地的风俗轶事。说到妙处,轿子里小娘子笑得花枝乱颤,连声道:“官人懂得真多!”
燕青微笑:“胡言乱语,只是给娘子解个乏儿。”
贾小娘子在轿子里笑一声,忽然又是一叹:“官人家的娘子,想必是个极幸福的人了。”尾音里居然透着一丝憧憬。
几个丫鬟奶娘愣巴巴的没反应,燕青却立刻明白了。这位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试探得也忒拙劣了些。
刚要答:“小人……”
还没说完一句话,就觉得后背上针扎一般,一回头,自己队伍里几个大男人,连同潘家姐姐,全都恶狠狠地盯着他,目光里全是警告。
燕青不以为意地回头一笑,轻轻耸耸肩膀,跟几位自己人飞快使个眼色,意思是我不过是打发时间,没打算怎样。
武松做了个江湖手势:适可而止!
燕青无奈摇头,目光指指小娘子轿子,意思是你行你上啊。
不敢再拉仇恨,把握着分寸,跟小娘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又聊了一会儿,只见道分三岔,“应天府”的路牌,明晃晃地竖在南面那条路上。东京则是往西。
那老仆于是躬身称谢,感激张官人一路搭伴,望各位以后保重,安全第一云云。燕青微笑着答话。
轿子里的贾小娘子大为失望:“你们……这就走了?”
燕青冲着轿子深深一揖,声如珠玉:“同路之缘尽于此,小人就此拜别。望娘子一去,前程似锦,路途再无孤单。”
轿子里沉默了好一阵,小娘子这才开口。故意做出来的满不在乎,细听有些哽咽。
“如此,多谢官人今日陪伴……这个小东西,算是奴的一点……谢意,往后、若是有缘……”
说着,一只纤纤素手自帘子后面递了出来,掌心托着什么东西,细一看,竟是一枚晶莹浑圆的珍珠耳坠。
同行几个奶娘全都急了,赶紧小碎步围过去:“七娘子,你gān什么呢!”有人朝燕青瞪了一眼。
燕青也没想到有点玩大了,背后一束束目光简直扎人,连忙说了一箩筐好话,婉转拒绝了,转身上了西岔路,走出半里,这才松一口气,嘻嘻笑一声,左右看看。
“你们看我gān嘛?”
没人理他。这天直到天黑住店,武松、周通、董蜈蚣仨男人,连同郓哥这个半大小子,都把他视作不存在。
“店家,住宿!”
“来嘞!”
店小二见来了团体客户,一双眼笑得没fèng,脚后跟打脑后勺,放下手里抹布,一溜烟从柜台后面跑出来,前前后后的殷勤伺候:“官人贵姓?这是远道而来啊!”
正规经营的客店,向来要登记住客们的身份、职业、旅行路线等信息。燕青一口川音,彬彬有礼地吩咐:“我们一行八个人,三位女眷,烦你给安排房屋,要安逸的,明日一发算钱撒。”
那小二将门口涌来的一群人扫一眼,首先见到个魁梧雄壮的镖师,冷着一张脸,一进来先将他的店从上到下检视了一圈,目光里英气bī人;再旁边是个小厮打扮的糙汉,只见他虎背熊腰,一脸凶相,脸上生着几颗青chūn痘,一咧嘴,朝他粗犷一笑。
那小二当即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好在他迎来送往的见过不少世面,再看看旁边,有娘子、有半大孩子,再看那发号施令的主人,简直是他见过的最俊美文雅的一位,立刻就不怕了,陪着笑,说:“官人这是远道做生意的?拖家带口的人挺多啊,小店客房不多,官人们耐心少坐,小的先去把车儿安顿了,再去瞧瞧房子,给你们安排安排。”
燕青优雅坐下,笑道:“有劳了嘛。”
郓哥等那小二走了,上上下下地打量那店里的摆设,最后得出结论,悄悄对潘小园说:“堂里桌椅摆太密了,看着赶客。”
贞姐马上不服,低声驳斥:“你调查过这店里的客流量嘛?!”
又要吵起来,司空见惯。董蜈蚣连忙笑嘻嘻的来拉架,转移俩小孩的注意力:“你们瞧那桌子角上的标记,看见没有,小蝴蝶?说明有盗门京畿路分舵的兄弟来过这里——不过是一个月前啦。回头你们问问这店家,一个月前有没有丢过东西。”
那小二去转了一圈,回来时脸色就不那么灿烂了,微微缩着脖子,放低了声音,跟燕青商量:“那个,官人,咱们店里本来是房间足够的,可巧今儿住了些官差大人,他们奢遮惯了,一定要一人一间房,你瞧咱们也惹不起人家,只能稍微委屈下,我们这儿还剩下两间……”
燕青跟武松对望一眼。身份在手,武功在身,这些人最不怕的就是官差,何况是小股落单的官差。只要言行小心,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便可。倒是那句“只剩两间”,让人有点难办。
譬如周通是做惯了土匪的,恨不得每天都一间大帐,呼来喝去,拥着媳妇过二人世界。再譬如武松身高腿长,遇到寒酸点的客店,恨不得两张chuáng拼起来睡。再让他跟别人挤,全屋子人都得呼吸不畅。
正为难着,外面门忽然砰的一响,大摇大摆走进来三个小军官打扮的人,一个满脸横ròu,一个尖嘴猴腮,再一个乱糟糟络腮胡,一屁股坐在中间,见堂屋内多了几个妇人小孩,打量了几眼,抬头吆喝道:“一店的人都是懒驴死蛤蟆,俺们要的酒怎么还没端来!小心治你个怠慢官差的罪,把你当梁山贼寇捉了去,哼!”
说完,耀武扬威地一拳砸桌子上。那几个店小二立刻软了:“军爷你可别瞎说……”
一行“良民”都是微微惊讶,心知肚明。董蜈蚣忍不住朝那军官看一眼。此时已经出了山东地界,梁山贼寇的名头可真够响。
那络腮胡军官眼一瞪,“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也当梁山贼寇捉了!”
武松再忍不住,背过身去噗嗤笑了一声。燕青赶紧站起来,作势叫那小二:“店家……”
几个小二连忙忙前跑后的伺候。先前那个小二低声对燕青说:“官人看见了么?不是俺们不敢说合,看你老人家也像是江湖中走动过的,这年头不怕官只怕管,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官人可听说,眼下那梁山贼寇正在攻打曾头市,闹得jī飞狗跳,三天两头的有残兵败将往咱们这儿跑。这几位,说是凌州军马赶过去增援,回去报备军qíng,可也在小店里歇了三五日了,不知报的哪门子信,唉!只苦了咱们开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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