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耐不住他磨磨蹭蹭,说:“大丈夫敢作敢当,承认了又怎样!”
他眼里的杀气一直没下去。若是潘小园失去了救人的兴趣,随时准备送史文恭上路。
史文恭微微叹口气,转过面孔,摆明了不想跟武松jiāo谈。
“实话可以说,但只跟史某的救命恩人说,武松你给我滚蛋。”
武松怒道:“你……”
潘小园连忙按住他拳头,手指头指指自己脑袋。这人在生死边缘徘徊了这么久,思维有些偏执,也可以理解。
史文恭连连冷笑,直到气息不继,又有晕过去的迹象。
“武松,你不懂……我史某不是君子,但……恩怨分明……别以为我不知……现在没死……全、全仗六娘,要报答,也……只报答她,你、没份……嘻,脸皮真厚……”
武松冷静下来,表示拒绝:“欺她不通江湖事务么?”
他不在,没人把关,天知道这人嘴里会跑出多少马车来。
史文恭眼中甩出极度的不屑,淡淡道:“是要我立个毒誓,还是怎地?”
潘小园确实不太相信这人。十句里能有半句真话,算他好心。
史文恭看出她眼里闪过的怀疑意思,脸色微微一变,笑道:“娘子听着,我是骗过你,但你救我于水火,往后我若对你再有一句假话,天地不容,有如……”
他慢慢说着,抬起右手,瞥见身边竖立的刀刃,用力一挥。那刀磨得何等锋利,登时将他无名指小指轻轻割下来,血流如注。
史文恭眉头紧蹙,用力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晕过去。
潘小园脸色煞白,本能地捂住嘴。血ròu模糊的断指落在地上,慢慢弯曲着蜷起来。
武松搂住她头,立刻将刀收了回来,脸色铁青。还是扯了块布,在他手腕上面捆住。再流点血,这人没命了。
史文恭片刻即醒,脸色愈发惨白,看也没看手上的伤,好像方才只是打了个无足轻重的盹。暗淡的目光落在潘小园身上,唇边一个惨淡的笑,低声说:“娘子若是乐意,断我只手也行,反正……早就伤了……但那样的话,我怕坚持不了几句话……”
潘小园完全怔住了。这人对自己狠得可以。更何况,只是因为自己一个疑虑的眼色!赶紧移开目光,不敢再看他。要是她再流露出不信的意思,他是不是还会接着来?
武松轻轻哼一声,甩下一句:“吓她gān什么。”
史文恭也许人品有亏,但在个人清誉上却不含糊。要是他有意骗人,应该不会采取这么极端的方式自证清白——一句假话两根手指,他要是编故事,能顺利说完开头就不错。
况且,他已经开始意识到这人的弱点:他不怕死,怕的是不明白的死,怕的是死之前壮志未酬。眼下,有人向他抛出一根救命糙,他就算放弃一切,也要拼命抓住。
见潘小园朝他投去一个怯生生的询问的目光,朝她点点头,意思是可以听几句。他武松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为了说句假话,而毫不犹豫付出这种代价的角色。
潘小园也不太敢对史文恭再横眉冷对,耐着xing子,柔声安抚:“史官人,我只是想听你一句准话。我信你不会骗我,但我又没混过江湖,不懂不明白的时候,还不会去问武松么?你非不让他听,除了赌气,有什么用?——好好,武二哥,你走远几步,帮我看着外面有没有人醒过来——史官人,你若早些说实话,也有点时间养伤休息,难道我会听完就不管你不成?”
这最后一句话,明里是劝史文恭,却是看着武松说的,意思很明显:第一,史文恭只是看不惯你那张脸,你避开几步,漏听了什么话,我都会原原本本的给你补上。第二,史文恭若是真的吐露什么有用的qíng报,也请你不要卸磨杀驴。
话音柔柔的,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的意思。武松待要反驳,看一眼那双小巧丰满的唇,却忽然有些没底气,撇过头去,不置可否。
还是听她的话,站起来,走到门口,监视外面动静。他武松还没那么小肚jī肠,史文恭再嘴贱再任xing,控场的也是他武松。
而史文恭听了这一番话,眼中闪过浑浊的光。眼前的女人一会儿是圣洁的神,一会儿是可恶的妖。偏生那双红唇里说出的每一个字,此刻都打在他心坎上。
多日的伤痛亡命,已经将他的意志力摧残到了底线。心防碎开一个小小的裂口,咝咝的,泄出无穷无尽的野心和不甘。滴答,滴答。他的右手垂在身边,断指的伤处涌出暗色的血,频率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止了。
第145章 1129.10
qíng理之外,意料之中。史文恭这话说得极弱,潘小园心里一紧,偷偷看一眼不远处的武松。
她心里早就有这样一个怀疑。以史文恭和晁盖为数不多的jiāo流来看,两人不像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模样。就算后来晁盖去攻打曾头市,史文恭也有足够的能力去周旋腾挪,犯不着给自己作这么一个大死。
梁山上大部分人都沉浸在寨主老大哥被害的悲伤和愤怒中,不一定都能想到这点。但旁观者清,潘小园依稀记得,初来乍到的燕青,听了史文恭的事,立刻有意无意地评论道,史文恭这事做得毫不利己,专门损人,可算是蠢到家了。
再说,她心中的隐晦想法,就算晁盖不是他亲手杀的,到了梁山,他也是难逃一死。武松不是说过,就算晁天王在曾头市是病死的,史文恭依旧死罪难逃。
说到底,冤要有头,债要有主。晁盖的那句遗言——给他报仇的便是下任寨主——便是迫使梁山其余人必须揪出一个能为此负责的敌人。
问他:“既如此……为什么晁天王临终前,咬定是你?”
“有人想让他相信,自然有相应的办法……譬如,用、用我的旗号、用我的军器……找个和我身材相似的人……”
潘小园皱眉:“倒是有人嫁祸你了?”
史文恭冷笑一声,算是默认。
再问他:“那么晁天王到底死于谁手?你若能在梁山上证实这一点,说不定……”
死罪难逃,说不定能死得好看一点。她心中补一句。
史文恭苦笑两声,摇头:“有人早就计划好了让我替罪,辩解又有何用。”
潘小园吃了一惊:“谁!”
史文恭冷笑两声,执意不答。武松虽在远处,也听得大概,此时终于忍不住,低声嘲一句:“编出来没有?”
潘小园低声叫道:“二哥!”让他稍安勿躁。
史文恭虚弱摇摇头,断指的疼痛不时冲击着头骨,一阵阵的皱眉,过了好一阵,才笑道:“六娘子,你前程堪忧。”
是说武松这个脾气,以后她绝没好日子过么?
潘小园咬牙瞪他一眼。这人现在以激怒武松为乐。xing格使然,便是在命悬人手之时,他也偏要固执地争取一些控场权。
好在史文恭思维断断续续的,立刻撇下这话,又说:“你记不记得,我找你那晚,晁盖赶来了,宋江却被人刺伤了。”
潘小园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事qíng要揭开了,不敢妄下判断,心里默默将他的话重复一遍,问:“那又怎样?难不成是你刺的?”
史文恭轻笑:“娘子冰雪聪明,自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这么说吧,当时宋江若是在场,怎么好意思不阻止晁盖去送死呢?”
一句话轩然大波。潘小园慌忙捂住他嘴,盖住一点音量,生怕这话让武松听见。方才之所以坚持让他回避,怕的不就是这一句么!
武松却早听见了,霍的转过来,眼中杀气毕露,低沉沉喝道:“宋大哥绝不会做那样的事!他不会害晁天王!你再说一个字……”
潘小园早就料到武松会是这个反应,赶紧给他顺毛,跑过去拉住他胳膊轻轻摇:“不是说好了你不cha话吗?就算宋大哥在场,以他的气量,这点非议他能往心里去?就算史文恭血口喷人,也听完再揍,好不好?”
武松气忿忿的不说话,轻轻把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知道她这么亲密不见外的举动,大抵是为了史文恭那几句明目张胆的轻薄话做出的补偿,做给他消气的——他武松才没那么狭隘。
潘小园对宋江持中立态度,理了理思绪,问史文恭:“话不能乱说。你的意思,害死晁天王,宋公明也有份了?”
史文恭眼中闪过片刻的jīng光,直直看她一眼,忽然笑了,摇头。
“宋江没那么傻。”
武松这才回颜,哼一声,大约是想嘲一句,又忽然想起那个不cha话的约定,把话咽回去。
史文恭虚闭着眼,面容平静,但又明显被一波一波的疼痛折磨着,脸上的肌ròu不时微微的扭曲。既然算是死过一回,何必再为他人遮遮掩掩。
“我早就看出……你们梁山上的两个老大……貌合神离,做不下一档子事。宋江故意受伤缺席,便是向我传达一个意思:他……不想掺和我们曾头市的事,是个撇清他自己的表态。因此我……才放心大胆的挑衅晁盖,引他来战。但……没想杀晁盖,只想……活捉……换密信……”
潘小园边听边惊愕,这个说法完全符合逻辑,像是史文恭会做出来的事。挟持人质、绑架梁山,他又不是没gān过。
“那……晁天王最后怎么死了呢?”
史文恭轻笑:“因为有人等不及……宁可、直接削弱梁山……宋江是接替的老大,以后定然走招安的路子,没威胁……信的事可以再用计……所以,不听我的话,把晁盖杀了……谁曾想,宋江却突然变成了报仇心切……谁也没想到他会来……”
惊人的求生意志支持着他,多说一句有用的话,就是多拖延一刻活下去所需的时间。他的呼吸本来已经逐渐平稳起来,但一段话说得太长,最后终于慢慢的气喘,有些语无伦次。但潘小园还是从支离破碎的话语中找出了些事实。
“所以,你的意思是——宋公明没料到你们会杀晁天王,你们也没料到宋公明会来大举报仇。”
史文恭轻轻苦笑一声:“聪明反被聪明误。”
潘小园偷眼看看武松的神色。他在轻轻摇头。积攒了许久的一口气,终于叹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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