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园立刻起了一肚子火,有点明白了。
还是忍着,听水夫人柔声说道:“女人家生活艰辛,潘老板应该是感同身受。这些桃花枝下的姐妹们,潘老板不介意赏她们些饭吃吧?都是懂事人家的女孩子,添不得太多麻烦。”
东京城内的高级酒楼,几乎全都配备着相当数量的陪酒女郎,俗称jì女,有的是酒楼里的直接雇员,有的是外包来的野花野糙。而这些花花糙糙也分三六九等:高雅的,只是陪着文人富贾们浅酌低唱,卖艺不卖身;而大多数格调不高的去处,服务项目也就丰富多彩,无所不至了。
想不到风门的业务范围还挺广,活脱脱的一个捆绑销售。
而水夫人的意思很明显:既然陪酒女郎必不可少,何不卖朋友一个面子?还省了她物色“人才”的时间和jīng力。
潘小园忍不住又去看武松的神色。他被那些花花糙糙肆意观察,神色间有些焦躁,低头看地,忍着。
感觉到她的眼神,才微微抬眼,递过去一个事不关己的眼色:你的生意,你说了算。
潘小园问水夫人:“还有吗?”
“潘老板难道还嫌这些不够?咱们要是成了铁杆朋友,自然可以多做生意,不差这一时。潘老板要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休要顾虑,咱们敞开了谈,一切都可以商量。”
潘小园“嗯”了一声。对方开价开得差不多了。轮到她讨价还价了。
平心而论,风门这几个价码,倒是都出乎意料的合理。反正牙行肯定是要找的,反正人手肯定是要雇的,反正jì女多半是要请的,何不都jiāo给他们这个地头蛇,省下来多少时间,钱呢,也不见得多花多少。
在数尺之上的地面,不知有多少商铺酒店,正在和水夫人合作愉快,互惠互利呢。
再说,她要是不合作,对方话里话外的意思也很明显:风门不好惹,翻脸需谨慎。
水夫人笑吟吟的等着,那笑容像是长在了她脸上,笑得潘小园有些心慌,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心动。水夫人选择的这个见面地点,昏暗中难以辨识人脸上的神色。
第155章 1129.10
身后那个卖海红嘉庆子的“货郎”叉手而立,微笑等她发话。依然是看不出任何特色的面容,但他所做之事,却完美地诠释了“坑蒙拐骗”能带来多少巨大利润。
再一抬头,水夫人身后的莺莺燕燕扭动着身躯,朝武松一个个的抛着媚眼,潘小园几乎能看到,如此高质量的媚眼,会给她未来的酒店带来多少忠实的客流量。
潘小园随口道:“我们可以……”
话说一半,蓦然惊觉,水夫人正在使用和上次那货郎相似的伎俩。jīng心设计的措辞、语调、环境、气氛,组合成一个近乎于催眠的效果。像她这样,越是心思跳脱、不专注的人,越容易被趁虚而入。
赶紧抬头瞄一眼武松。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水夫人,一点也没有被这些伎俩带歪心思。
她心中一定,轻轻一笑,朝水夫人极其诚挚的一个万福,说道:“谢夫人好意。奴家天xing疏懒,不是广jiāo朋友的料子,咱们还是相忘于江湖比较好。”
一面说,一面心里咚咚跳,悄悄往后退一步,半个身子藏在武松后面。
武松对她如此gān脆利落的拒绝也有些惊讶,朝她看一眼。
潘小园回给他一个坚定的微笑,转而问:“敢请夫人指条出去的路。”
每个字咬得都不乏艰难,知道一句话说完,就等于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她如何不知,跟风门合作就是双赢,要在东京这种混乱之都立足,谁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迟早都得锻炼出对藏污纳垢的容忍度。
倘若她只是个以赚钱为目标的纯生意人,“合作”无疑是最佳选项。
但她的考量远远不止这单薄的一点。“做生意”的背后,承载着整个梁山秘密任务:要在东京不动声色地立足;要赚够资本可持续发展;要打入上流社会,探听朝廷的各路风向。
创业初始,她不愿和其他势力牵扯太多,平白将诸多命门jiāo到他人手里。
更何况……
她可没忘,这个开酒店的机会,是武松送给自己的礼物。
他应该是不喜欢和水夫人同流合污的,尤其不喜欢被被人绑架着指手画脚。那么她也不允许自己在这件事上,把底线降得太低。
就当是为了讨他欢心吧。
她见水夫人脸色一变,知道自己大约要为“不识时务”付出代价了。
她给自己定定心,低声催促:“二哥,咱出得去吗?”
武松依旧一言不发,看她的眼神却带着些嘲笑。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事,怕是有些反应迟钝。
水夫人那副万年笑容慢慢淡下去,换成一抹轻飘飘的冷笑。
“潘老板这是嫌我们诚意不够了?既然不愿意做朋友,又来gān什么!”
当然是舍不得那些金子宝石。潘小园心中念叨一句,口中说道:“自然是来开眼界的。认识了水夫人这等奇女子,也算不虚此行,没白跑一遭。这就告辞,祝夫人往后生意兴隆,在这儿住得舒心。”
说毕,拉拉武松袖子,扭头就走。
水夫人冷冷回道:“潘老板就这么把我们晾这儿了?”
意思很明显。既不合作,总得付出点不合作的代价。方才的那些金珠宝贝,难道就这么厚着脸皮拿回去?
四通八达的沟渠到处都是jiāo汇,黑dòngdòng的水道里,不知何时站了些影影绰绰的人,有男有女,由于长期不见天日的生活,穿得长得都甚为随意。一束束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不怀好意的往潘小园身上打量。
潘小园努力无视这些明目张胆的威胁,仗着武松在身边,一肚子的坏主意汇成一句俏皮话,不慌不忙说出来:“奴家还是在地面上呼吸得顺畅些。水夫人腻味了此处时,尽可派人来寒舍做客,奴家必将尽心招待。”
一句大话说出来,其实心里也是虚着没底,像个挖得像模像样的陷阱,上面浮着一层摇摇yù坠的土层,只要稍微有人往上踩一个脚尖的重量,就垮拉拉塌方下去,露出里面败絮其中的一颗求胜之心来。
水夫人要想真的使个绊子,让她在东京城落不下脚,凭借自己这些人手,能不能挡得住她的明枪暗箭?
尤其是,当武松离开之后?
虽然早就料想过在东京城立足的种种艰难和障碍,也做好了和各路魑魅魍魉斗智斗勇的心理准备,但今日第一天进城,就亲眼见到风门的qiáng劲实力,不得不承认,把他们比作“魑魅魍魉”,未免有些那啥看人低。
至少算个妖魔鬼怪。
但她不愿意畏手畏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武松当年酒后装bī,非要过那景阳冈的时候,也没料到里面栖着大虫啊。
武松见她有点慌乱,这才开口,说出进了沟渠以来的第一句话:“别急,赶得上回去吃午饭。”
水夫人大约也没见过如此目空一切的客人,脸微微一沉,喝道:“潘老板这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了?我这里的兄弟姐妹,却也都是不太爱给人留面子的!”
话音刚落,不知递了什么暗号,沟渠里的人从四面八方凑过来,全都是面色不善,有人手中抄着木棒,有人拎着叮当乱晃的铁链子。
水夫人yīn声道:“先解决那个大个儿,再请潘老板回来好好聊,给她讲讲咱们东京城里的规矩。”
潘小园立刻一头冷汗,轻声提醒:“二哥,他们要……”
刚吐出几个字,突然气息一滞,下一口气直接被闷回胸口。只觉得后背让武松用力一揽,整个人跌进他怀里,立足未稳,踉跄了一大步,就听到耳边乒乒乓乓的一阵乱响,夹杂着“哎唷!”“啊呀!”“不好!”“奶奶的!”,最后是哗啦啦的一阵水声。等她扶着武松的胳膊站稳,左右一顾,顿时茫然了。
方才不怀好意的一票人,此时全都由竖变横,七扭八歪的倒在了浅浅的污水里,湿成一片。而他们倒地的位置,最近的也离着武松三尺远,溅起来的污水水花无数,却只有两三滴落到武松的裤脚上。潘小园的裙角更是gān燥清洁,一点水迹也没有。
此时正值严冬,下水道里的污水不仅臭,还冷,简直冰浸入骨。落水的一众魑魅魍魉哀声一片,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拧衣服。
武松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别愣着,走啊,不嫌臭?”
潘小园又惊又喜,由衷的一脸崇拜之qíng,乖乖跟在他后面。
而水夫人脸色极其难看。本来以为潘老板是拿主意的,带的伴当木木讷讷一声不吭,想来是个只有蛮力的蠢汉;却万万想不到,这个“小弟”却是比老板娘厉害百倍、江湖名气几乎满格的。随便几十个打手围上去,竟让他吃不得半点亏。
就这么放走了,风门的面子往哪搁。在后面低声命令一句:“灭火!”
潘小园还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只听得嗤嗤几声轻响,石壁上的灯火齐齐熄灭,眼前顿时伸手不见五指,整个沟渠里黑成一团。
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竟然如同盲了,立刻听出远处似有似无的潺潺水声来。
还有窸窸窣窣的动作声。铁链子相撞的叮咚声。沟渠里的住客早就习惯了黑暗,训练有素的脚步,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围过来。
武松立刻将潘小园拉近,紧贴着他胸前。这回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分清楚各样声响,只觉得劲风拂面,脸上、手上、脖颈,luǒ露在外面的皮肤齐齐发毛,身子轻旋,武松一声不吭,似乎是带着她几个旋转纵跃,后背碰到冷硬的石壁,一股湿冷腐臭气味掠过鼻尖,然后袖口一紧,被什么人一拉一拽,武松顺势带着她在地上一滚,冰凉碾过一周,再立起来时,听他低声一喝,感到他肩臂肌ròu一紧,竟似乎是从身边拖拽了一个人,牢牢把持住。
然后他沉声断喝:“点灯!”
一片寂静。所有的脚步声、兵器声、小动作的声音都消失了。
再半晌,看到不远处一簇如豆的灯光生了起来。光明慢慢侵入了沟渠的各个角落,竟是听从了武松的命令,把灯火重新点燃了。
潘小园这才看清,武松另一只手拎着什么人的脖颈,毫不客气地把他提得几乎离了地。定睛一看,竟是方才带他们下来的那个货郎。此时在武松手底下毫无动弹的力气。
水夫人错愕在彼,叫道:“你……你们……”
武松哼一声:“你们的老大,够低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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