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看看,点心铺接近打烊,柜台周围没什么生人。这时候周通也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凑过来跟潘小园打个招呼,见他们似乎在合谋犯罪,当仁不让地拉个椅子,坐在一旁,摩拳擦掌。
燕青开口:“敢问表姐,想要如何犯罪?”
潘小园给几位小弟团团冲了几盏茶,这才笑嘻嘻的低声道:“那天小乙哥过去贺寿巴结的西门大官人,近况如何?”
说是“西门大官人”,其实这五个字一出口,旁边三个男人,不约而同,想到的都是那位胜似杨贵妃的李娇儿。
进而想到了塞给燕青的那枚手帕,以及高衙内的麦秸巷大冒险。
大伙参差窃笑起来,不一会儿,变成了轰然哈哈大笑。
潘小园笑着拍桌子,“跟你们讲正事!上次咱们摆了西门庆一道,说是让他被高俅嫌弃,错失了升官的机会,是不是?”
都记得清清楚楚呢。几人同时“嗯”一声。
“眼下那西门庆在忙什么?蜈蚣兄,你那里有信吗?”
董蜈蚣作为她的专职线人,此时将脑子里的qíng报略略调出来,低声答道:“说是在重新使钱,活动关节。但走的是哪一位朝廷大员的路子,小弟级别不够,还……还打听不出来。”
潘小园点头,“这咱们管不着。我只是觉得,这人钱多花不完,想必也嫌烧得慌。咱想办法帮他花花。”
知道西门庆眼下地位稳固,都是金钱堆积的结果。明里花钱社jiāo买官,暗里经商牟取bào利,他拥有的每一两huáng金,都让他变得更加难以对付,离她那个“打晕了拖到梁山”的设想越来越远。
周围几人听到“帮他花钱”,又是一阵窃笑。
燕青笑道:“想必表姐这些时日韬光养晦,已经有了锦囊妙计了,我们几个,从命便是。”
潘小园下定决心,双眼发亮,学着好汉样儿,朝几位兄弟团团一拱手。
“好!我早就打听出来,那个西门庆,名下有诸多秘密产业,其中一项主要的,便是东京城连锁的‘合昌解库’……”
三日后,马行街上的合昌解库分号,迎来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客人。但见一张huáng脸,头顶半秃,将军肚若隐若现,身上的衣裳是绸缎材质,但已经穿得破破烂烂,散发着一股子臭味。身边带着个一言不发的小厮,又愣又傻的不说话。
当铺里几个伙计都是毒眼光,当即得出结论:这是个半途落魄的财主。
迎上去,笑道:“官人今日来做生意?”
扮成落魄财主的燕青有点后悔,衣裳熏得那么臭,说一句话都是煎熬。旁边的郓哥也不禁皱鼻子。
燕青开始扯淡:“嗯,这个……我最近手头有点紧,想弄点钱……”
几个伙计又对望一眼。一看就是个生手,头一次来当铺,说不定东西也是从家里偷来的,老婆孩子不知道。
心qíng又放松几分,笑嘻嘻劝道:“风水轮流转,谁人能一直顺风顺水呢!官人既肯舍财,便是有担当的好男子。须知有舍才有得,以后官人时来运转了,小的们把东西保管好,等官人来赎,包管原样奉还!我们是百年老店,信誉至上,童叟无欺……”
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最后才问:“敢问官人质当何物?”
燕青心虚地左右看看。大家知道约莫是件大生意,立刻有保镖站到他视野里,表明此处十分安全。
燕青这才依依不舍的解开背上包袱,抖抖索索放在柜台上,慢慢打开。
几个伙计眼睛一亮,赶紧做手势,把掌柜的叫来。
燕青小声说:“我家这是祖传的物件儿,一直埋在后院地下,当初老太爷说,就算是战乱饥荒,也不许把这传家宝扔了。眼下实在是……唉,不肖子孙,不说也罢!”
布包里明晃晃的,一件jīng致优美的犍陀罗铜像,但见褒衣博带,潇洒秀丽,帔帛jiāo叉,宝缯飞扬,明显的魏晋风骨。更可贵的是,铜像十分完整,只有几道不起眼的划痕,这在古玩界,已经算是非常难得。
那掌柜的也是识货的,一见之下,立刻陶醉了,qíng不自禁地上手去摸。
手伸到一半,又想起来自己的老本行,但凡当铺接东西,不论物件好坏贵贱,向来都是要批判一番,寻些缺点,以便压价的。哪能表现出太大兴趣?
于是细细将那铜佛检查了个底朝天,看看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古物,还是要漫不经心地问:“敢问官人这……这‘传家宝’,是从何处而来,还有没有相似的?”
燕青有点窘迫的不耐烦:“掌柜的只说能当多少钱便好,要是家里再挖出来,我……我再来不就是了。那个,最好是能换金子,我……家里存不下太多钱……”
几个当铺伙计扑哧一笑,这下知道他准是瞒着家里来的。
知道这种落魄小资最好面子,也就很明智地不再追问。
那掌柜的心里估了个价,然后直接砍掉一半:“这东西嘛……虽然是货真价实的古董,但其实也不算罕见。这么着,官人是头一次来,给个优惠价,十五两huáng金成jiāo,如何?”
……
一刻钟后,燕青怀揣二十五两huáng金,意气风发出了合昌解库。
那掌柜的小看他,以为不过是头一次来当古董的生手,他身边那个小厮更是呆头呆脑,因此也没料到,这小厮竟会如此jīng于讨价还价。等意识到不对劲,郓哥已经步步为营,把价格抬到二十五两了。没奈何,那掌柜的只好给他俩称了金子。
但掌柜的觉得自己也没亏。这么一尊完好的魏晋佛像,倘若主人不来赎回,在大相国寺的古玩市场上,起码是四十万钱起价,自己横竖是赚到了。
看着“落魄财主”主仆俩离去的背影,捋着胡须,偷偷笑一笑。
而燕青和郓哥快步离开马行街,回到榆林巷,一溜烟,拐进“孙巧手”后身,抹掉脸上化装,又赶紧把那发臭的绸缎衣裳给脱了。
潘小园急急凑上来:“如何?”
燕青优雅微笑,袖子里掏出几小块金子,拍她手里。
“称称?”
潘小园两眼放光。
金大坚果然没让她失望。她决定下次见到这老头,一定得好好请他一顿酒。
郓哥还纳闷呢:“嫂子,gān嘛一定要人家出huáng金。要是用铜钱jiāo易,能多赚不少钱。”
当铺里的铜钱对huáng金“汇率”并不十分理想,郓哥如此jīng明,怎能不觉可惜。
潘小园免不得再解释一遍:“铜钱太惹眼,招摇过市的让人惦记。”
招手让俩人过来,箱子里捧出个栩栩如生唐三彩,进一步指示。
“随便你们编个什么凄惨故事。过十天,去他另一家分号。”
第189章 1.15
潘小园心里也知道,这种四两拨千斤、空手套白láng之事,打的就是个时间差。间隔的太频繁了,当铺伙计掌柜一合计,怎的最近这么多人大量典当古董?——便不免会起疑心。而“犯罪”的次数多了,西门庆也不是傻子,当铺里频繁出现古怪jiāo易,他早晚得亲自查一查。
所以,做的便是个迅雷不及掩耳,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尽可能榨他的现金储备。
这几日骗来的huáng金,拿出十两换成钱,犒赏店内大小员工。然后慷慨地让燕青和郓哥随便取,作为这一阵子的辛苦费。
郓哥不客气地拿了十两,笑嘻嘻的说,这便是他以后的媳妇本了。燕青却十分大公无私,笑道:“我要用钱时,开店铺的钱箱就行,用不着这么麻烦。”
反正他也不太识数,随取随用倒是符合他的习惯。可潘小园自己,还是得jīng细筹划。
这回真的需要在后院挖坑了。让燕青帮忙,葫芦宅大柳树下面挖了个小坑,金子装个小罐子里,一铲一铲的埋好,上面cha了根柳树枝,表明位置。
不过她还是留了两手准备。埋在地里的金子,只是这阵子“收入”的一半,不过一百两左右。而另外一百两,让她带到白矾楼,自己拿着锤子钉子悄悄鼓捣,密道里掀开一个楼板,藏到底下去。
在她故技重施到十几次的时候,钱多人不傻的西门庆,终于感到不对劲了。
西门庆皱着眉头,捏着几家当铺jiāo来的流水报告,劈头盖脸的一阵训斥。
“开当铺是叫你们挣钱!这阵子倒是给我一家家的亏!别说是买什么古董,倒是给我变现啊!什么,说东西值钱?放在库房里发霉的东西,那就是一文不值!还都是付的金子!看那些来质当的赖泼皮样儿,是能来赎回的么?就算赎回,猴年马月?下个月不许你们再亏,否则一个个给我滚蛋!”
那掌柜的心中也觉出不对。平日里,几家分号各行其是,不经常通气;今日几张报表合在一起,发现每家分号里,都以相似的过程,高价收购了不少稀世古董。难不成是巧合?
身边探出只白皙的手,高挑美人接过那几张报表,微笑着问道:“老爷今儿这是怎么了,手下的店铺,集体亏钱了?”
孟玉楼。当初她一个寡妇立身不牢,又带着大笔嫁妆,被婆家娘家算计着抢财产,这才匆匆嫁了西门庆,算是给他送来了第一桶金。而孟玉楼自己也是个会做生意、会看账本的。这些年当清闲姨娘,家里的财物不用她经手,但对于西门庆生意上的事,还是偶尔念叨一下子。毕竟她的大额嫁妆在他手里,钱生钱呢。
将那报表看了一阵子,孟玉楼也有点吃惊,圆滑地评论一句:“老爷这几家当铺,最近可都改成金石铺子了。”
西门庆直觉,事出反常必为妖,然而那几个掌柜的信誓旦旦,都说是低价“捡漏”,有几个还将收购来的古董呈现给他过目。西门庆哪懂什么鉴赏,自然看不出什么来。
不能变现的古董,极大的制约了他在其他生意上的现金流。再加上莫名其妙惹了高太尉,疏通关节、溜须拍马,花了他不知多少辛苦钱,几个月下来,家里的“huáng金储备”已经流失了七七八八,极显捉襟见肘。
正头疼着,那边玳安来报:“爹,有经纪人求见。”
来的是城西李员外的经纪人。西门庆官位节节升高,免不得打主意拿权势换钱。好不容易谈下来一个私粮单子——就是不入官库、专走市场的税粮——jiāo易额颇大,先付了五十万的定金,眼下这经纪人来催尾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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