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āo引铺掌柜自觉行的正立的直,也不敢不答应,当下一口同意。
到了约定的验钞之日前夕,却又出了一档子事儿。那jiāo引铺值夜的伙计半夜解手,持着个蜡烛,摸摸索索的出门。可不知是哪儿chuī了一阵什么妖风,那蜡烛被chuī得侧翻在地,好巧不巧,轰的一声,燃起了堆在墙角的一跺旧纸。
火势如猛shòu般乱窜。好在jiāo引铺平日里进出的都是纸张勾当,防微杜渐,防火措施做得十分到位。那伙计一声大叫:“不好了,走水了!”
当即起来七八个,抄起墙角的水盆水桶,七手八脚,不一会儿就把火扑灭了。
清点钱物。除了墙熏黑了,幸而没多大的财物上的损失。只有一样。
西门庆府上送来的五十万贯钱引,放在小箱子里,已经被烟火熏得焦黑,边缘蜷曲,不过还好没损毁gān净,勉qiáng能看出上面的字迹和印鉴来。
那jiāo引铺掌柜抚着心口,连叫惭愧,赶紧点了香灯,拜了火神真君,又派人买了一厚沓子避火图,铺子里上上下下都挂上。
等到西门庆家里派人,连同开封府、印钞处,大伙一起来jiāo引铺验钞的时候,那掌柜的硬着头皮,捧出来那一摞被熏黑的钱引,十分抱歉:“已将那引起失火的伙计辞退了。”
大伙同时皱眉。不过熏黑的钱引到底也是钱引,还是拿过来,仔仔细细地验了一遍。
本来金大坚的技术就高明得超乎人们想象。这一熏,又掩盖了大半的伪造痕迹,谁还看得出来破绽?
开封府当场得出结论:钱引为真。西门庆手下遭受抢劫,损失了巨额财产,值得同qíng;但分案分理,责令立刻jiāo还尾款,报假案的事就不追究了。另外责令jiāo引铺掌柜的回去加qiáng安全教育,严防火灾,再出事故,殃及邻里,立刻捉拿法办。
jiāo引铺上上下下jiāo口欢庆。西门庆在自家府上,捧着开封府送过来的一张“还款告知书”,恍惚如在梦中。
也不知舆论刮了什么歪风邪气,一时间,京城里所有的金融商铺都同仇敌忾,严厉讨伐这等言而无信、绕乱市场的行径。要是所有大官小吏都如此仗势欺人,大宋的经济可要乱套了!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京城市井的八卦里,也多少占了一席之地。李清照家里,赵明诚、李迥,连同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官员,聚会时也不免议论了几句。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大伙都有点上脸,聊天的内容也越来越丰富多彩。
赵明诚突然想到一事,当下酒料说了出来:“内人认识个开食肆的女商人,她手底下有个山东来的小厮,倒是知道那个西门庆的一点旧账,闲聊时提过几句,当真气死个人。”
大家赶紧催:“快说,快说。”
赵明诚自己也觉得有些不雅,好在列席的都是男人,jiāoqíng不差,喝口酒,这才笑道:“说那西门庆,投机取巧、违法经商,原本就有前科。这人原来是山东阳谷县的一个bào发户,据说是看上了一个卖炊饼家的娘子,居然动用自己的钱权,把整个县城的食品生意给搞得乱七八糟,迫使那娘子就范……到最后,人家丈夫给bī死了,那娘子不知所踪……”
一摊子黑账,栩栩如生地说出来,在座的几位纷纷摇头叹息。
大家都是生长在京城的,限于年岁,阅历有限。地方豪qiáng一手遮天的事,听说过不少,可难有切身体会。此时居然身边就有个活生生案例,免不得感慨良多,有两个当天回去就写了讽刺诗文,在小资界传开了。
不过也有人留了个心眼儿。这种事不能乱传,人家西门庆好歹也是蔡京门生,都知道赵明诚的父亲和蔡京有嫌隙,因此西门庆的事儿,赵明诚讽刺两句便罢,其余看热闹的,还是少传播为妙,免得引火上身。
潘小园歇在自己卧室里。门外大树底下埋着千万两huáng金,没让她心qíng愉快多少。
环顾自己这满屋子军火。武松是不是也该来了?
毕竟曾经许诺过,“出使”江南归来,向老大们汇报完毕,jiāo割两清,就尽快找机会,来跟她团圆的呢。
但所谓的“许诺”,也不过是他梦中的一声“嗯”,他记得不记得,她也心里没谱。
唯一有谱的是,好像那天确实挺“安全”。到现在为止,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这一阵子她忙得脚不点地。梁山那边,口信倒是带来过几次,无一不是“平安勿念”,以及“暂时忙些个”。她每次也是通qíng达理地回个“没关系,保重”,顺带捎点自己平日里积攒的新鲜小玩意儿。知道梁山的规模越扩越大,“好汉”编制却没有按比例扩张,人人头上定是扛了越来越重的担子,哪能轻易的说走就走。就像自己,眼下紧盯着西门庆这边的动静,也没法任xing的离开东京城不是?
不管他来不来,西门庆这边秋风扫落叶,运势如同huáng河入海一去不回,也不是她能挡得住的。
打听到他损失这五十万贯,倒还没到倾家dàng产的地步,只是家里开的宴会少了,名下的产业卖了一些。有一日周通上街给媳妇买零食,发现潘楼街上的“合昌解库”居然挂了白牌儿,说是亏本转让。
赶紧火速过去,将这当铺慡快收购了,连同里面的伙计掌柜一律保留,利润通过附近的牙行存放。
算是把西门庆自己的钱,又还给他一点点。但就算她不买,也会有其他人接手当铺,所以并不觉得沮丧。
如今她每个月的利润租金收入一下子翻了几十番。州桥夜市上,小王茶汤每个月送来的五贯租金,立刻变成了毫不起眼的尘埃。
再过一阵子,另一家“合昌解库”也落到了她的手里。西门庆在慢慢的起死回生。
价值一百万贯的茶引,她不想拿来囤积居奇。若是真的等到茶价上涨,自己高价出售大量茶引,未免太过引人注目,无疑等于在脑门上写着“投案自首”四个字。
因此只是派出专业跑腿董蜈蚣,到临近的大城市,什么应天府、京兆府,小幅小幅地卖回当地jiāo引铺。这年头信息不发达,东京城里发生的经济大案,外地官府也许有所耳闻,但细节方面的卷宗毕竟到不得手,不知备细。
各地jiāo引铺也知道茶价似乎即将攀升,这会子铺子里多屯点茶引,到时不愁没有抢着来逐利的商人。
或者,以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直接出售给相关的商人。虽然看似亏本,但这茶引本身就等于白来,又不是她血汗挣的,只求快速脱手,丝毫不加心疼。
也奇怪。过去为了几枚叮当响的铜钱,疲于奔命的日子里,恨不得买根葱都讲价,从十文钱里夺出一文钱,也是能让她兴奋好一阵子的“壮举”;而现在,终于做到了心无挂碍、宠rǔ不惊;原价一百贯的茶引,九十贯飞速出手,她居然还觉得赚到了。
还有更舒坦的事儿。那jiāo引铺掌柜的白白损失了五十万贯尾款,哪肯就此罢休。仗着开封府撑腰,眼下生意也不做了,派人拉几条横幅,天天堵在西门庆门口讨说法。
“以官欺民哟——无法无天喽——原来这京城里,还有人不把官家放在眼里,巧取豪夺,只手遮天啊……”
潘小园乔装改扮,亲自去西门庆家门口观摩了一遭,看到“讨说法”的伙计们占道哀号,行人纷纷避之不及,心里别提多美。
半晌,朱门里出来一个老管家,径直走到那“讨说法”一队人跟前,立定一站,一脸嫌弃神qíng,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碗碗陈年馊饭。
“不就是要钱吗?拿去,拿去!就当我家老爷打发要饭的了!”
jiāo引铺掌柜显见占理儿,开封府也就默许他们用这种方式催债。但西门庆府上谁能高兴,把道儿都占了,出行不便不说,这么大嗓门天天号丧,不是让街坊四邻都看笑话吗!
更别提,府上偶尔还来同僚访客亲戚朋友,要么高头大马,要么两人小轿,何等的威风气派,被一溜烟的请进他西门府,看得羡煞旁人——现在呢,迎接他们的,就是这丈二的横幅,上书五个大字“还我血汗钱”?不知qíng的还以为他西门庆卷了家财,落糙为寇,跟他小姨子跑了呢。
只好扬汤止沸,暂时将这群人请出街去。家里找出百十来贯钱,派人抬了出来,往街上一丢,怎么着也能把这些人堵上嘴吧。
谁知人家jiāo引铺的伙计们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家欠的可是五十万贯尾款,这百十贯算什么,塞牙fèng都不够!
“当俺们是叫花子呢!”来闹事的伙计里不乏口才一流的,更有专业雇佣的闹事泼皮,“你家老爷一毛不拔留着钱打棺材呢!哎哎哎,大家伙都看看,京城里头一号人为财死大官人,人家是坑蒙拐骗样样全,生财有道无人比,古佛脸上剥金漆,黑豆皮上刮皂粉,苍蝇背上刮里脊,炒菜油都用的是地沟里捞的!知道他坑了咱们多少钱吗?——五十万贯!……”
听得那老管家一脸苦相,弯腰跺脚,连忙拱手作揖。
“几位大哥噤声,噤声,别瞎说,我再去向老爷禀报下还不成吗!”
花钱买清静。东拼西凑,凑出五百贯,暂时还过去。几个伙计开箱一验,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将那“还我血汗钱”的横幅收回去,手一招。
“兄弟们歇工!累一上午了,先去吃了午饭再说!今儿咱有钱花了,就去——东城那个孙巧手点心铺搓一顿,如何?”
几个人轰然叫好,大摇大摆地走了。支横幅的架子倒还留在原地。
那老管家无计可施,朝那架子踢两脚。原地叹口气,歪歪斜斜地回去了。
潘小园看得直乐呵。
只可惜,西门庆仍然躲在他的深宅大院里,身边仍然有钱雇保镖。只要他再卖些产业,遣散些闲人,凭着他的商业头脑,像上次一样东山再起,倒不是不可能。
第198章 雨楼
董蜈蚣飞快地去了。
那小厮看来并不介意她对旁边下人嘱咐什么,一躬身,恭恭敬敬地引路。
走的都是人烟热闹的大路。潘小园一颗心又放了五分,故意走得慢吞吞。
清风楼雅座里,已经等了个面纱娘子,纤瘦高挑,那身段隐约有些眼熟。
等走近一看,潘小园差点叫出声来:“孟玉楼!”
西门庆的三姨娘,那个腼腼腆腆、从不多说话的前寡妇,她找自己说话?
看看旁边的人来人往,不像是个设圈套的好地方。于是径直坐在客位,放粗声音,跟她唱个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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