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金芝也犹豫:“不太好吧……”
……
最后,一直呆滞望天的公孙胜忽然来了一句:“再过两天,可就要刮东南风了。”
大伙一怔,琢磨一下才明白。梁山的水军尽泊在江北。公孙胜的意思,再拖延观望,难保不是又一个赤壁之战。
潘小园静静等着自己的提议被劈头盖脸地否了个遍,才讪讪笑道:“那、要是、再加个条件呢?……”
方腊视察完润州的防务,刚想启程回杭州,江北却又出了幺蛾子。
“报——报大王……哦不,报教主,梁山又来信哉……”
这回倒不敢派人游过来送了。其实上一次也并非一定要派人,但是梁山逻辑,江湖豪客打jiāo道,须得先展示自身实力,才能赢得对方的尊重。
张顺和小七倒是成功地完成了展示实力的任务。回来的时候屁股开花。可见梁山逻辑在山东畅行无阻,可不一定通用于江南。
但这一次依然不能挫了梁山好汉的锐气。信是让人将船开到江心,然后硬弓she过来的。she程足足三百余步,在场目击的小兵小卒眼睛跟着那弧线,惊得咋舌不下,现在还有嘴巴没合上的呢。
这次的装bī人选,众望所归是神she手花荣。本来他气着宋大哥的事儿,此行消极怠工,压根不打算出力。但后来突然听说方腊军中有个什么“小养由基”庞万chūn,号称箭法江南第一人,山东那个什么小李广花荣,连给他逮那尾巴毛做箭羽的鸽子都不配。
花荣于是重出江湖,冷冷道:“就帮你们这一次。”
那枝带着信笺、拗去箭头的箭,势如疾风闪电,堪堪落在一个小兵脚边。那小兵大叫一声,当即瘸了。
过了半晌,才发现那是心理作用。箭落在脚边半寸之处,压根没伤着。
方腊将信展开,又是熟悉的小囡笔迹。
说梁山好汉为表诚意,已经欢送她过江离开,预计某日某时抵达南岸。一同过来的,还有包道乙师徒二人,还有个“俏罗刹”潘六娘,是来做质当的,以显彼方光明磊落。
语气颇有些qiáng硬,甚至有怪他不信任梁山的意思。
方腊将信合上。几个心腹围上来。
“教主……?”
方腊妻妾众多,儿子不少,就这么一个女儿,未免有些将她惯得骄纵了。女孩儿家青chūn期的时候,一天到晚跟他叛逆,要她绣花她习武,要她使剑她轮刀,要她嫁人她上吊。不过好歹是他方腊的嫡亲骨ròu,磕磕绊绊的磨砺出一些才gān。去东京打暗桩,她头一个申请参加,想必是对他这个刚愎自用的阿爸受得够了,图个清静,有多远躲多远。
反正她稳重不会坏事,派她去就去。本来也就是打探个消息,不期冀让她立什么大功。
可现在呢,估摸是在外面野得惯了,居然公开批评他意气用事、刚愎自用!左一句“同寅协恭”,右一句“亲仁善邻”,几乎是把当初宋江的送来那封信又重复了一遍,语气诚挚恳切,一口一个梁山如何如何,好像一点也不记恨让梁山坑进大狱的事。
方腊左思右想,这小囡莫不是吃错药了。
再一寻思,一头冷汗。叩的一声轻响,手心里两枚鸽子蛋轻轻撞了一下。
他想到的是:梁山里单身小伙满山跑,不定是哪个臭小子把他小囡拐跑策反了!
先害她吃苦,然后雪中送炭的救出来,让她感恩戴德,甘做梁山鹰犬——这等cao控人心的伎俩,他方腊过去也不少用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总觉得最熟悉自家孩儿的莫过于自己,却又不知,最不理解他们的也莫过于自己。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忽然想到,不久之前密探报来模糊消息,说把她救出大狱的,其中就有一个武功高qiáng的青年才俊,生得也不赖,又是个久经考验的老江湖,小囡和臭道士当场就邀他来江南做客了——肯定是他。梁山上生得齐整点的男人屈指可数,不是张清就是武松,不是柴进就是花荣,要么就是史进,要么就是董平——不不,应该是那个臭名昭著的燕青。
至于臭道士师徒俩,当初信誓旦旦唯圣女马首是瞻,自然也没什么反对的权力。难道他俩敢擅自把小囡绑架回来不成?
方腊平日里杀伐决断,江湖上颇有无qíng无义之名。可事qíng落在他家小囡身上,他感到有些久违的头脑混乱。
信折成小小的一块,放进袖子里。一群亲信早就围在旁边,伸着脖子等着他吩咐。
方腊板着脸,语调冰冷:“让伊过江。等圣女进了城,立刻给我拿住,送回杭州行宫。随行的一切梁山人员,就地格杀勿论。备战!”
方金芝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轿子里,听着外面一阵阵乡音,不觉热泪盈眶。
出去也没多久,身边的人伺候得细致到位,也没饿着也没冷着,可怎么就觉得像是过了半辈子。时常的梦回苏杭,扬子江、太湖、滔滔沧海。就连那个臭脾气阿爸,也觉得不那么讨厌了。
轿子罩着厚厚的jīng致帘幕,穗子尖儿拖在地上,有规律地嗤嗤作响。听着外面有小贩、商铺、牛马驴骡、大舟小船,叫卖着各样吃食,是个繁华市肆。也时有刀枪之声,提醒着各位,这座市镇眼下处于战争状态。
方金芝转过头,轻声对旁边潘六娘说:“勿要紧张。润州是过去对抗官兵的据点,城防比较严。”
潘小园赶紧应一声。
两个苗条小娘子,挤一顶轿子绰绰有余,甚至能腾出手来伸个懒腰。体重上虽然不算轻盈,但也不过是个山东大汉的重量。两个人高马大的轿夫抬得稳稳的,只是气息有点急促,倒也不抱怨。
方金芝又十分自信地说:“我阿爸老听我话。到时侬不用多讲,伊应该晓得我意思。”
包道乙和郑彪也已随着进城,提前去府衙禀报了,一去就没回来,想必是十分顺利。
潘小园再点头,轻声问:“到时到了府衙,该怎么行礼?……”
没等方金芝开口解释,已经听见外面兵戎列队。有人扯开嗓子大喊:“恭迎圣女回朝——”
架子够大。感到轿子颠簸两下,想必是进了润州府衙。一个口音难辨的小头目大声引导轿子停下来。
抬轿子的不gān:“俺们是奉命将小娘子送到她老子的营地里,你们是哪儿来的散兵游勇!”
回头喊一声:“喂,方小娘子,这些人你认识不?”
方金芝哪认得这些虾兵蟹将,更别提只是听一听声音。随口说:“不认识……”
抬轿子把她的话当圣旨,狗仗人势一呛声:“听见没!不把小娘子送到家,俺梁山的大哥们不gān!”
吵吵嚷嚷的,外面的小头目想必是紧急商议了片刻,挥挥手:“进去进去。”
再往里一进,便有一个短须、一个长须,两个白袍人迎着了。
“恭请圣女下轿。”
方金芝这回认得,一个话唠,一个马屁jīng。
眉开眼笑:“王伯伯,吕叔叔。”
轿子落地。一排兵卒呵斥那两个轿夫:“这是阿拉王尚书、吕枢密,教中元老!还不快拜!”
俩轿夫一脸蒙圈,互相看一眼。
轿夫甲:“这也要拜啊?又不是俺们梁山大哥……”
轿夫乙:“拜了给梁山丢脸。”
轿夫甲:“就是!——要不作个揖?”
里面潘小园也低声说:“大哥们,能再往里走走么?我听着有点不对劲……”
话音未落,王尚书、吕枢密左右齐上。方金芝一只脚刚跨出去,立刻被迅速拉出一丈远。力道虽大,一点没伤,只觉得腾云驾雾,没来得及叫一声,已被挟到府衙最后面,几十人团团护住。
这才叫出来:“侬作甚……”
后面有人高声叫道:“教主有令,保护圣女,其余的格杀勿论!勿要让梁山人得逞个!”
刀枪乒乓乱响,声音顷刻间袭到眼前。夹杂着一句不高不低的:“轿子里另外那个小娘儿若真个不会武功,可以饶了。”
两个轿夫怔一刹那,脸色都是一变。
轿夫甲:“果然有鬼!师兄小心!”
轿夫乙:“奶奶的撮鸟,敢算计洒家们!”
将轿子往地上一撂,将那抬轿木杠直接抽出来一甩,扯下脑袋上帽子,露出一顶光头:“哇呀呀呀呀呀——”
潘小园在里头咯噔一下子,刚要天旋地转,轿子被一只拳头顶稳了。
轿夫甲:“别出来。”
有这句话,她就一点也不觉得危险。弯腰从脚底下抽出柄窄刃称手刀,刀柄朝外一递,轿帘内伸进来一只大手,抽刀出鞘,当的一声响,和外面兵马jiāo起手来。
只听得兵戈拳脚之声不绝,数十人早就埋伏在侧,前后左右扑杀出来,朴刀、铁枪、大斧、重锤,计划好了来一个gān脆利落的绞杀。
两个轿夫也早有准备,各自守着一隅,一刀一杖使得滴水不漏,一时间如同乌云压顶,杀招如同倾盆大雨,却漏不进保护圈里一分。
终于有个眼尖的认出来其中一个:“这是梁山武松!”
“记xing不错!”武松面不红气不喘,“带我去见你们教主!”
躲过双刀夹攻,身形略晃一晃,轿子跟着一颠。一把刀砍空了,咔擦一声,直接在轿辕上砍出半寸深的白fèng。
潘小园双手用力撑着轿子壁,想掩耳盗铃地捂上耳朵也没机会。心里知道那刀砍不进来——若无绝对把握,武松也不会让她来冒这个险——但毕竟ròu身凡胎的,听着外面一阵阵的喊打喊杀,心跳飞快,汗流浃背。
甚至鲁智深还有闲工夫朝那轿子底下的帘幕踢一脚:“出来!”
扑扑两声,又是两个彪形大汉滚地现身,竟是从一开始就抓在轿子底下,一路跟着混进来的,连方金芝也没察觉。
一个是林冲,一个是杨志,都是梁山上经验丰富的搏击qiáng手。两人一左一右站起来,迅速判断形势,轿子底下抽出一刀一枪,护住南北两侧。
一顶轿子担了四个人的重量,无怪乎武松和鲁智深两个人抬得都略显吃力。不过也只有他俩能胜任轿夫的工作。换成寻常两个喽啰壮劳力,怕是连润州城外码头都出不去。
轿子里的小娘子是表面工夫,做给明教看,也显自己信守承诺;而梁山方面怎么会没有两手准备,只送一个人畜无害的潘六娘,亲善倒是亲善,善得过头了,等着被他们剁碎了做成响油鳝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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