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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柯少侠自幼习得口技,可以模仿男女老幼任何人的声音,分毫不差,以假乱真。这一变声之术,此时便派上用场了。只见他藏于暗处,明明是稚龄的相貌,却喉发老成之声。在场众人一愣,却纷纷向旁边那位神思困倦的毛提刑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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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高采烈说了一段又一段,不经意抬头,不得了,周围黑压压一大圈,竟然已经围了不下百人。虽然名义上是“大嫂”、“军眷”,但年轻朴素不摆架子,和四周这些百姓也没什么隔阂。风雨冲刷掩不住天生丽质,清脆脆的声音温柔悦耳,不少穷苦百姓怔怔望着她,不知是看呆了,还是听呆了。
当说到关键之处时,她故意放慢速度。所有人呼吸屏住,眼珠子齐齐聚焦在她的双唇之间,空气里似乎都能听到心跳。
潘小园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继续。这本是她讲熟了的“话本”,此时漫不经心讲述出来,其实一心二用,免不得还为武松他们盛着几分担忧。“话本”里每死一个人,自己心里就暗中呸呸呸,转而描绘着他们如何英勇杀敌、畅行无阻的样儿。
gān脆换个不死人的故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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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么说可怜天下父母心。huáng药师……哦不,不是你们那个知府,人家姓huáng,叫huáng、huáng……huáng七公!此时huáng七公见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竟要被憨头憨脑的傻小子骗走了,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寻思:非得想法子将这傻小子弄死不可!至于女儿,小孩子家懂什么事,再给她另寻佳婿不就成了!——对,这位小兄弟说的对,这人老古板,坏透了不是?可偏偏他武功高qiáng,我行我素惯了,谁人能奈何他?更别提……”
……
喘口气,喝口水,再抬头一看,乐了。就连暂时闲散的江湖大哥大姐们也闻声而来。吕师囊侧耳聆听,鲁智深大张着嘴,孙二娘也挤在人群里,急赤白脸地追问:“怎的了?那个huáng七公又要使什么yīn谋诡计了?快说呀妹子!”
潘小园连忙继续编:“huáng药……哦不,huáng七公说,娶我的女儿可以,你必须完成三道考验……”
谁让她选材不小心,故事的主人公和现实中临阵脱逃的大官撞了名,还得额外làng费脑力,把huáng药师改头换面。
支吾两句,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个带了三十万常胜军弃城而逃的郭药师,眼下去哪儿了?
要是他不巧投降了金军,反过来为虎作伥,那幽州城岂不是呜呼哀哉了!
赶紧打住,招手换来人群中听得正带劲的周通,低声问一句:“大哥替我问一句军师,可曾有那郭药师的消息?”
周通连忙去问。过得一刻,吴用恭恭敬敬地过来回话:“娘子不必杞人忧天,已经派戴宗兄弟去打探那常胜军的去向了。但有不利于我军的,我们立刻便会知晓。”
潘小园点点头,随口谢了一句。军师脑子果然好使,事无巨细都想到了。
这边的热心听众已经开始催了。她只好赶紧切换回说书状态。“huáng七公”的故事太费脑,又与现今时代太过贴近,细节中其实有无数漏dòng,逃不过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她绞尽脑汁,才最后自圆其说,糙糙结束,以huáng小娘子跟郭傻小子喜结连理而告终。
大家轰然叫好——不管在哪个时代,世人大抵都是向往美好爱qíng的。huáng七公作为那个阻挠自由恋爱的迂腐家长典范,收获了无数底层百姓的口水和骂声。
“再来一个!”
“嫂子,俺们要听打仗的故事!”
“对!好人打败坏人!”
潘小园搜肠刮肚。三国、封神之类,街上随便一个先生都比她说得jīng彩。然而要苦中作乐,要忘记十几里外那些正在挥汗流血的男人们,要让大伙意识到,好人是一定能打败坏人的。
“好,嫂子我就再讲一个打仗的故事。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家……”
平心静气,将思绪沉浸在那个并不存在的世界里。那么qiáng大的敌人,最后不还是被一次次的翻盘了么?
“……话说这位安公子从小贫苦,却天赋异禀,内力自生,因此被欧阳大侠看中,力排众议,收他为徒,两人qíng同父子……”
众人慢慢安静下来,破败的十字路口当中,一幅波澜壮阔的史诗图卷徐徐展开。
“……却不料安公子xing格偏激,命运多舛,经过方才的一连串不平之事,免不得心灰意冷,对正义之道产生了怀疑……”
有人面容凝重,暗暗摇头。
“……在那里,终于被恶人引诱,堕入魔道,从此行凶作恶无数。欧阳大侠与众位白道英豪商议未果,为救世人,只身前往险地,终于与昔日爱徒兵戈相见。往日的师徒恩qíngdàng然无存,岩浆河畔,双剑并举,一个是有德前辈,一个是邪派高手,新旧两朝的命运在此一搏。”
众人全神贯注,严肃听着。一个小女孩偷偷擦掉眼角一滴泪。
“……在那最后一刻,欧阳大侠不忍心痛下杀手,叹道:‘你本是前景光辉的大好青年,缘何背叛师门,走那条不归路!只要你……’
“……安公子冷笑道:‘你便总是低估我能耐!’突然反客为主,一剑劈过!只听……”
……
周遭渐渐的落针可闻,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潘小园却突然又神游了。方才讲得兴高采烈之时,一句“背叛师门”,一下子将她的思绪拉扯回现实当中。终于想起了此前一直心中担忧之事到底为何。
时局急转直下。她救过的那位背叛师门的祖宗,难道不会横cha一脚,火中取栗?即便他是孤家寡人,也曾把梁山搅的jī飞狗跳不得安宁。况且那是因为他的心腹同党尽被梁山杀光,这才落得个形单影只。给他一点时间,焉知不会招兵买马,卷土重来?
当初他说的那句话,坦坦dàngdàng犹在耳边:“哪边会赢,我便支持哪一边。”
再看看眼前这座残破落败幽州城。己方会不会赢尚未可知,但能够确定的是,倘若给他足够的好处,让他和那个陷害过他的大金国化敌为友,却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倘若此事成真,那他必定会是比眼前这些梳辫子的女真人更棘手的对手。
必须抓紧时间,尽快将这位祖宗争取到自己这边来。就算争取不到,不能任他加入敌人一方。
这些念头只是飞快地在脑海中闪一闪。而周围的群众们早就急不可耐了。大叫大嚷的催更。
“然后怎样?”
“欧阳大侠有没有下手!莫要被这个逆徒绝地反击了!”
“唉,好人难当……我猜会有人给他报仇……”
“不不,肯定是安公子良心发现……”
“那一剑到底劈没劈下去!嫂子你快说啊!别吊我们胃口!”
潘小园飞快站起身来,一溜烟跑远了,丢下一句无比欠揍的话:“yù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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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串的骂声追着,慌忙跑过两条街,正看到方金芝在摊派明教众人埋锅造饭,顺带跟百姓聊天传教。
但她身边的人也不多。大部分都去听潘嫂子的评书了。
“圣女、公主、娘子……”喘匀了气,直接跟她开门见山,“跟我们一道去梁山的那位史三郎,你们可有他的行踪消息?”
营救圣女,送还江南——史文恭给明教送这么一个大恩,不知何时会去兑现。若他真的有意复出争雄,明教也应该是起点。
方金芝怔了一怔,似乎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随后笑道:“侬勿要瞒我。当初北上之前,侬阿是给伊留话了?伊和梁山又结什么梁子了?”
潘小园心中佩服。猜得真准。离开润州之前,已隐约感到史文恭早晚会有江南一行,因此拜托润州守将,倘若见着此人,便帮她小小的递个条子。
知道史文恭跟梁山已经算得上水火不容,因此悄没声没让别人知道。至于他屠杀梁山好汉的“事迹”,也没和方金芝细说,算是给他保留一点江湖名声。
纸条没落款,想来他应该认得她笔迹。内容也十分言简意赅。四个字:燕云告急。
当时只不过收到岳飞语焉不详的寥寥几句急信,也无法百分之百确定时局的走向,因此也不敢再多写。
眼下幽州暂时安全,但燕云十六州的其余广袤土地,都还完全bào露在金兵的铁骑之下。当此时刻,多一个帮手是一个。以这场战争的规模,史文恭若想参加,也根本用不着和老仇人梁山打照面。
而她想着,自己亲笔写的这一句求助,大约怎么也会比金国抛出的橄榄枝,分量重些?
他当初还说什么来着?——“若是有人要置娘子于危难之中,我是不会与他为友的。”
这话她不敢尽信,但哪怕其中有一丝一毫的真心,她就阿弥陀佛。
方金芝也不多猜其中的曲折,十分大方地笑道:“侬问得正是时候。这是昨日有人从江南捎来个信。”
潘小园睁大眼睛,接过一张小纸条。那纸条被折成几折,只露出中间两段话,是允许她看的。
留守润州的明教军官说,的确是接待过一个自称姓史的江湖异人,声称和明教圣女、“灵应天师”包道乙都有jiāoqíng,此次只是来拜个山头,观瞻一番。但彼时方金芝、包道乙等人已经随着梁山军和官兵北上,无人出来“认领”此人。那守将xing格谨慎,半信半疑,只怕是江湖骗子,因此礼貌一番套话,说客人不如在城里耽搁几日,等圣女回朝再说?
史文恭似有惊讶,但毫无怨言,很有风度地告辞离开了。
那润州守将思来想去,只怕他真是圣女的座上宾,因此趁方貌派人南下送文书的当口,托人带信,请圣女确认一下。这一来一回,已是一月有余。
潘小园忍一声笑。难以想象史文恭被虾兵蟹将颐指气使,吃闭门羹的样儿。
“后来呢?他回来了吗?”
方金芝笑盈盈说:“这我弗晓得哉。”
消息不畅,但她觉得他大约是不会回来了。以史文恭的心高气傲,当初拜访梁山时受到了那么隆重的欢迎,尚且说翻脸就翻脸;这次明教小卒居然有眼不识泰山,想必他也不会腆着脸求见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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