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拟定宾客名单。她手头倒是有现成的联军首脑花名册,讨几张白净宣纸,叫几个会写字的兄弟,遣词造句,“请柬”写了十几张,就觉得手酸;看看外面日头,来不及;gān脆不写。
巡城几声锣响,派几个大嗓门,消息就立刻传遍了军营各地。大家也都知道这战地婚礼,象征意义多于实质,因此安排好防务,其余人就当赴个酒席,嘻嘻哈哈的来了。
本来宋时婚仪十分繁琐,“亲迎”这个环节更是铺张热闹。譬如得事先将新人的卧房布置完毕,嫁妆堆进去,若是嫁妆丰厚,还得派专人看守,免得丢了;譬如迎亲队伍须得浩浩dàngdàng,最好是鼓乐喧天,拥到女方家门口一催再催,免不得给散不少“利市”红包,再过五关斩六将,方能把人家的宝贝闺女“抢“出来;譬如新娘进门之时,撒谷豆、跨马鞍、坐虚帐、拜家庙,最后才是新人jiāo拜,撒帐合髻jiāo杯酒,才算完满。
据少数有经验的好汉叙述,到了此时,通常人已经脱了三层皮了,哪有力气dòng房,只想倒头就睡。
而此时“事急从权”,各样环节能省则省。武松还半认真的提议以后补上,让潘小园十分大方地拒绝了:“不想脱层皮。”
地点就选在幽州府衙,算是城内唯一一处还算完整的大型厅堂。桌椅板凳眼见不够数,从附近佛寺道观里借来一个个蒲团,上面抹点胭脂,就算是客座了。
至于红纸红蜡烛之类的物品,一片废墟里哪儿去找;好容易让董蜈蚣找到个以前开婚仪铺子的百姓,说是铺面已经被烧没了一半,但家里库房中还存着些儿。
赶紧提出花钱买。没想到那掌柜的一听是潘六娘成亲,脖子一梗,居然提条件。
“钱小人可以不要,但得让大嫂把那天的故事讲完。安公子那一剑到底刺没刺下去?”
董蜈蚣飞报潘小园。她哭笑不得,连忙吩咐把那掌柜的请来,绘声绘色给他讲了一顿饭工夫的故事,这才把一车子彩缎红烛拉了回来。
huáng昏将至,厅内灯烛辉煌,小兵忙来忙去,几十个梁山好汉齐齐列队,别提有多威风;还有闻讯而来的一帮子明教首脑,抢先占了几桌素席,在包道乙的起哄下,笑嘻嘻地揭新人的老底。
“不是阿拉chuī牛,这潘六娘是陕西周老先生的关门女弟子,功夫不可小觑个,梁山那群人,见了伊都纳头便拜个……这叫深藏勿露……武松就不行个,伊败在我手底下过……”
潘小园待在隔壁“闺房”——其实里面只有一桌、一椅、一画、一屏风而已——听着一帮狐朋狗友把自己chuī上天,颇有些徒有其表的惶恐感。
小声吩咐:“岳兄弟,待会儿你别真堵门,做做样子就成了,这些大哥手下没轻没重的,省得闹出危险。”
岳飞也穿着压箱底的新衣,从头到脚英姿飒慡,自信地眨眨眼,难得的跟她唱反调:“不就是跟守城一样。我倒要看看我能守多久。”
岳飞作为联军里唯一和她沾亲带故的“师弟”——其实按照周老先生的安排,应该是师兄,但岳飞既然不敢以兄自居,那就顺水推舟做他姐姐——理所当然地成了她的“娘家亲戚”,此时负责在门口拦人。潘小园本来还担心,对于自己这桩“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婚事,小伙子会不会有什么微词;但岳飞本就不是书香礼教家庭出身的,年纪又轻,想来接受新事物比较快,当事人又是亲师姐,因此二话没说,就答应客串一把娘家亲戚了。
武松那边阵容无比qiáng大。所有梁山好汉都是结拜弟兄。气势汹汹往那儿一站,犹如猛shòu出林,天兵下界——那感觉就像是抢亲,而且是每人都要抢回一个新娘子的架势。
其他环节随便省,一帮血气方刚大老爷们,“抢亲”这个步骤一定要玩得尽兴。
当然大家也知道不能欺负岳飞。潘小园放出话来:
“谁伤了小岳队长,自觉三天别领饭吃。”
厅堂里慢慢布置完备,隐约闻到隔墙传出来的酒香气。
嘻嘻哈哈之声不绝于耳,不时有人偷偷舀一碗酒,尝一口,又被人呵斥走。
到了萧让宣布的“吉时”,只听呼啦一声,厅中犹如蛟龙出海、万马奔腾,抢亲团齐齐出动了。
第248章 抢亲
咣当一声, “闺房”大门被踹了一大脚,整个屋子颤三颤,潘小园跟着心里颤三颤。
“开门开门!不然洒家禅杖打将进来了!”
岳飞在门后高声喊道:“不是说好了么!不能用兵刃!”
“哦,忘了……”
外面小声商量一阵, 有人接过接力棒,“五哥七哥,咱们一起拿肩膀撞。一、二……”
岳飞不慌不忙地把堵门的桌子推了一推, 高声答道:“桌子是huáng梨木的,虽然旧了些, 依然值钱。我师姐说了,谁弄坏了, 谁赔二十贯现钱。”
三阮噤若寒蝉, 消停了一阵。
忽然又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一个温柔悦耳的声音投石问路。
“表姐, 怎的把小弟关在外面了?我也是娘家亲戚, 小乙帮你一块儿应付这些人……”
岳飞回头一看。怎的又有“表弟”了?
潘小园在里面忍俊不禁, 笑斥道:“用不着!你去陪你方姐姐喝酒去!我不……”
话音未落,木门“咣”的一声巨响。好在岳飞没放松警惕,立刻用力一顶, 给抵了回去。
石秀不太高兴:“燕小乙, 你这一招‘声东击西’没用啊。”
燕青没好气:“是你太着急了。”
潘小园和岳飞对望一眼。果然不能信任燕青这小狐狸。
经历了几次失败, 倒是没人敢砸门了。依稀听得门外人越聚越多。明教群雄吃得半饱,也凑过来支招,南腔北调的窃窃私语。
依稀听得方金芝说:“你们勿要白费力气哉……也不想想人家潘六娘是做什么个……”
过了片刻, 门fèng里窸窸窣窣的,竟是两片金叶子塞进来。
孙二娘的声音响起来:“小岳兄弟,你连日辛苦,这是我们大伙的一片心意……你看在老姐姐的份儿上……”
岳飞自然明白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刚要出言拒绝,潘小园却眼睛一亮,悄声提示:“加码,再加码。”
反正自己迟早是要被“抢亲”出去的。他们既然使出金钱攻势,那就趁机让岳飞赚点外快。糖衣剥掉,pào弹敬退不谢。
岳飞却不能这么轻易放弃节cao,刚要严词拒绝,忽然听背后的小潘姐姐开口了,声音清清脆脆。
“一片金叶子,门开一寸,不还价。”
孙二娘静了一静,然后轻声低语,想必是在向后面的人“筹款”。
只听老好人柴进为难道:“这是最后两片了……”
过一阵,四片金叶子被硬塞进门fèng。
“小岳兄弟,开门啊。”
岳飞只得勉为其难收了金叶子,慢吞吞地摘下门闩,极慢极慢地把门打开一寸,两寸……
立刻有十几只手挤进来,qiáng行扩张。十几只手各不相同,白皙的、黝黑的、粗糙的、细腻的、大的小的,有的修的齐整,有的戴着戒指,有的指甲里出外进,一看就是嘴啃的。
岳飞对此早有准备。一边用力堵门,一边伸手从灰尘聚积的门框上,轻轻摘下一只小蜘蛛,放在其中一只洁白修长、右手拇指有厚茧的手上。
一声仓皇大叫,那手迅速抽离回去,带得旁边几只手纷纷掉落。岳飞趁机把门又压回去一寸。
潘小园得意非凡,轻声告诉岳飞:“差不多就行……”
岳飞却玩起了兴致:“我还有好几样机关没用上呢!”
得,真把这当成守城模拟演习了。她刚要埋汰两句,忽然听到背后极近处,有人低语。
“娘子,有人付钱,让我攀窗。”
她连回头都懒得回,直接答道:“我付双倍价钱,瓢把子大哥请回,直接去我的钱箱里取就成了。”
时迁哈哈大笑:“在下诓你呢。没人付钱——我就是来看看战况。”
她微微一笑:“那麻烦你出去看一眼,外面闯门的到底有多少?”
时迁犹豫片刻,却拒绝了这一单。
“客人恕罪。时某有更大的单子在身上——城外虽然太平,我也得随时监视,方能对得起收的价格。时某这就走人去也,客人回见。份子钱已放在你房内了。”
她赶紧跟瓢把子道谢。再一抬头,只见岳飞已经汗流浃背,快要撑不住,堵门的huáng梨木桌子已经慢慢被推到一边去了。
门fèng越开越大。忽然塞进来一个脑袋,豆眼鼠须,竟是造假圣手金大坚。
两只手艰难地卡在门fèng里,笑嘻嘻朝她作揖:“娘子,上次的制造单子,小人刚刚发现,多给了娘子两千贯的钱引,这个……小人做生意本小利薄,实在亏不起,还请娘子发发善心,这两千贯还给小人如何?”
潘小园:“……”
隔了这么久,终于想起来他那次“免费赠送”。让他帮忙造了五十万贯的假钞,最后jiāo货的时候多了两千贯,吓得她在jiāo引铺虚惊一场,还以为出问题了呢。
但谁还把两千贯假钞随时带在身上。只得为难道:“这个嘛……要么容奴家过后再还……”
金大坚三角眼一眨,一副讨打的jian商表qíng:“小人现在急需些个。”
也知道他是趁机搞幺蛾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不慌不忙笑道:“那边让奴家折成现钱还给先生。当初五十万贯钱引,造价是两千贯;眼下要还两千贯的钱引,似乎就是……就是……”
飞快算一遍,嘻嘻笑道:“只要八贯现金就够啦。岳兄弟,给他一片金叶子,至少值十贯。”
岳飞脑子转得没她快,还在思考为什么是八贯;金叶子早就被他深深藏进怀里,听她一吩咐,赶紧掏摸,拽出一片:“拿去……”
金大坚依旧笑嘻嘻,门fèng里艰难地伸进一只手,用力一抓……
“啊哟!小岳啊小岳,你也不拿稳点儿,你瞧,掉地上啦。”
金叶子被金大坚手指头一捅,反倒扑的一声,掉在岳飞脚边了,金光灿烂一小片,衬着个油光水亮羊皮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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