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国债的发行规模和梁山上那次不可同日而语。好在度支司有现成的国家级对账单模板,拿来简单改进一下,聪明的学一学就能上手了。
贞姐工作之余,在对账单上看到岳飞的名字,感慨道:“他……那么有钱啊。”
潘小园微笑:“现在一文不名了。谁以后嫁他,啧啧,不自带三千贯嫁妆是养不起的。”
小姑娘听出她话有所指,满脸通红:“我不是……”
潘小园严肃说道:“岳统制人很好,可以做朋友,能帮衬就帮衬。但你别忘了,你是我雇来gān活儿的。十八岁之前不许想嫁人的事儿。要是因此工作有疏漏,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我可不会手软。”
她觉得自己的语气好似无良班主任。但她向来脸皮贼厚,有些事儿觉得不该藏着掖着,不如说开。
小姑娘花痴不是罪过,但早恋误事,尤其是眼下国难当头,救国就是自救,时间必须花在刀刃上。岳飞都把包办婚姻给推了,自己手下的人总不能再三心两意。
贞姐也知道自己无依无靠,全赖她扶持,不敢拂她意思,乖乖点头,一边想着,到十八岁时攒够三千贯,似乎有点困难?
第275章 物以稀为贵
武松也知道贞姐儿眼下在官府里做事, 还特地来看望勉励了一下。见小姑娘出落得愈发伶俐, 第一反应是,六娘以后没那么辛苦了。军事上的任务, 有众兄弟帮忙分担,政治上有各朝廷大员配合,而经济方面靠她一人力挽狂澜, 再多一百个帮手都不嫌多。
贞姐连忙放下手里的笔, 站起来打招呼。她年龄渐长, 如今倒不怎么怕武二叔了。只是武二叔变成了六姨她姑爷,便不知该怎么称呼。想来想去,还是遵循旧制,小声叫道:“武二叔……”
潘小园赶紧解释:“是前几天刚进京的,秦桧……”
武松却表示明了, “知道。这几日好几个兄弟已经跟我说, 秦中丞派人把他们老小都接来团聚了。”
潘小园默然。秦桧做的好事众人皆知。又忽然心中起念, 吩咐贞姐:“能不能查到秦桧秦中丞有没有认购国债?”
贞姐手捻单据, 飞快一扫,答道:“有。前日朝堂上‘集资’时,当场认了一千缗。昨天又派人专程来度支司,买了三百八十七缗,说是又从家里找到些积蓄。”
潘小园跟武松对望一眼。姿态做得如此漂亮。先积极参与,大方出手,然后又有零有整的买了第二次,似乎是为了支援卫国战争, 俨然已是倾家dàng产。
但她又不是没去过秦桧家里。单是那小院子就jīng美瑰丽,再加上王氏说漏嘴的那个“比皇宫还好看”的大花园,拥有这样府邸的人,家中积蓄只有一千三百八十七贯钱?
当年武松被通缉的时候,人头还值三千贯呢。秦桧这点“积蓄”,半个武松都买不起。
果然是在真金白银的利益下,不得不露出些真面目。跟风站队、巴结上官,对自己有利之事不吝啬花钱,但在“买国债”这种得不到短期回报的集体行动中,似乎就不那么大方了。
他可没想到,潘六娘手下的小账房,居然一笔一笔记得清楚,也想不到,会有人时刻惦念他,专门查他一个人吧。
这事记在心里,嘱咐贞姐别乱说。
毕竟像秦桧这样,只是象征xing出资的朝廷大员不在少数。民间百姓里,多半也只是称赞岳飞等人的慷慨解囊,轮到自己的时候,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拿半辈子的积蓄换一张jīng美的纸——纸上的字儿也不认得呀!
到底是新事物,不太容易被人接受。潘小园觉得需要出动“宣传部”了。但以萧让为首的“传令司”大部分人,眼下都忙着对宪法糙案进行最后收尾。吴用更是带着一班“聚义司”兄弟,忙着给各处来勤王的义军们进行洗脑教育,大谈替天行道的爱国主义jīng神。
明教诸军更是压根不认“国债”。方貌明确表示,只出力,不出钱。派兵试探北上,解了赵州、辽州几次围,缴来大批金军粮糙,赢得百姓jiāo口称赞,同时自己也充实了实力。
一支战力极qiáng、战功赫赫的独立武装,在眼下的卫国战争中不可或缺。于是也就不qiáng求他们在钱财方面为国分忧。
潘小园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召来左右,小字条上刷刷写个地址,吩咐:“给我把这个人请来。”
乔郓哥在那张紫檀木八仙太师椅上,坐立不安一阵子,还是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作揖,嬉皮笑脸问道:“嫂子,我那gān闺女——哦不,gān外甥女呢?”
潘小园端起盏茶,不疾不徐地轻抿一口:“养着呢!据说已经十斤了,你孙嫂子不让别人随便抱,你去的时候备个红包。”
郓哥十分自然地笑着接话:“生意惨淡,这几天没几个人买杂货,你瞧小的糊口都成问题,衣裳破了都没钱补,袖口都烂成这样了——哪有红包!”
笑了:“把你的铺子关了!给我做事,我给你发工钱。”
郓哥早就等着这句话,双脚一并,忠心耿耿地答:“是!”
潘小园从袖子里摸出几张“国债”样本,拍在面前茶几上:“知道这是什么吗?”
郓哥拿起来仔细看看,一边摸脑袋,一边捻纸,不一会儿几张债券就油光锃亮。
“……不是说叫什么‘公债’?老百姓都说,是朝廷变相收税呢,好在不是qiáng买qiáng卖——照小的说,嫂子你们比原先那个朝廷爱惜百姓。”
潘小园哭笑不得:“你坐下,我给你上上课。”
郓哥并没有经历过梁山融资发债的那段时刻。他脑子再灵活,也不过是个金牌销售员的底子,没法自行想出这么多宏观经济的大道理。此时听潘嫂子娓娓道来,觉得醍醐灌顶,柳暗花明。钱还能这么玩!
“嗯,朝廷……借钱……定期还款……每年给利息……要是不还怎么办?”
“天子一诺千金!听说过发出的圣旨又收回去过么?要是连官家都不可信,还能信谁?”
郓哥却不买账,嘴一撇,破锣嗓子开始控诉:“官家当然不可信!去年我卖东西收的还是加一税,说好了十年的经营,今年开封府空口白牙,给我涨了七成!不然就不让开店!你现在让我买什么公债,我看十有八九官家会赖账!今年给了利息,明年不见得给!不敢信!”
潘小园没辙。朝廷的公信力确实让人祸害得差不多了。在文武百官眼里也许是神圣不可侵犯,但在寻常百姓眼里,也许就是个常年耍赖的小孩子。
郓哥却机灵,话锋一转,笑道:“不过既然是嫂子你主持发行的,我乔郓哥再不信官府,也不敢不信嫂子啊。但光我一人信不算数,你要让全京城全天下的百姓信你……这个,嘿嘿……我看,有点儿困难……”
油嘴滑舌,把其中阿谀谄媚的部分过滤出去,倒是大实话。
“那,依你看,这东西怎么才能推销出去,让百姓们买得心服口服?”
郓哥知道这便是面试了。说得好了,下半辈子衣食不愁,再也不用开杂货铺。
“给我一个时辰想想。”
“好。来人!上茶上点心。”
……
郓哥文化水平不高,勉qiáng会写自己的名字。于是又管潘小园要了一个文书匠,一边思考,一边口述,一个时辰下来,厚厚的一大沓“企划案”。
潘小园慢慢翻着:“你能做到?”
“嫂子给我经费,让我自己雇人手,我保准把积压的公债全给你卖出去。”
心里是相信他的。回想起当初这小猴子在阳谷县卖雪梨的日子,那时就让她看出一颗冉冉的商界新星。眼下几年过去,本事渐长,也该是他这颗新星发光发热的时候了。
敲打一句:“这可不是开玩笑。夸下海口做不到,可是要军法处置的。”
郓哥嘻嘻笑:“要是做到了呢?”
“七品以下乌纱帽随你挑。”
郓哥倒抽口气:“嫂子,你这叫卖官鬻爵,犯法的。”
“那又怎样?法是我写的。”
“……”
玩笑归玩笑,乔郓哥的推销天分在卫国战争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以至于多年以后,乔老太爷坐拥全国连锁乔记杂货铺,闲时喜欢捋着白苍苍的油头发,跟一群儿孙们回忆往事:“想当年,爷爷我……”
首先召集这几个月经营杂货铺攒下的人脉,市井巷陌里安cha了一批“托儿”,每天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来,就出门直奔jiāo引铺中的债券代售点,神秘兮兮地带回些东西,藏在袖子里不让人看。有人问的时候,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老百姓们虽然战争yīn云压顶,虽然天天盘算着要不要南逃,但该过的生活还是要过,甚至由于是在战争期间,而格外相信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
“……见了那个卖帽子的老huáng了么?他今天也去了!去的时候包袱里沉甸甸的,还叮当响,装的是钱!……回来的时候那钱就没了,可是他倒还挺高兴,还chuī口哨……”
慢慢的,大伙聚集到“代售点”外面看个究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门口竟有几十个排队的,都拎着提着一包包银钱,望眼yù穿往里看,不辞辛苦地站着等。
当然,这其中一大部分是郓哥花钱雇来的托儿,专门负责排队,营造一种抢购债券、人满为患的错觉。
自古物以稀为贵,既然那么多人都凑热闹,总不至于是坏东西。
风声慢慢散出去了:这是朝廷发行的“限量版”战争公债,只要认购,每年返还百分之三的利息,到期一并偿还本金,稳赚不亏!
有那懂行的生意人,压低声音跟周围的人分析:“譬如我花一百贯买了公债,朝廷每年给我三贯钱,十年就是三十贯,到了第十年上,连那一百贯也还给我,我便是一百三十贯到手——这不就是钱生钱么!诶,这事千万别跟别人说,我也是走关系才买到的……”
发行的“公债”,只有十分之一投放了市场。越是有稀缺xing的东西,越能激发人们的购买yù望。一开始是郓哥雇佣的“托儿”在不辞余力地介绍。等过一阵,老百姓就自发开始传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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