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府衙门口,下了驴车儿,照例几个小厮迎上来。如今府衙里自带的丫环小厮仆役婆子都已遣散了大半,只留了五六个机灵懂事的,偶尔使唤。
百姓们也慢慢知道,府衙里的“相公”和“夫人”换成了两位亲民的糙根,再不会有恶犬守在门口,也不会再有狗仗人势的家丁在街上作威作福。于是门前慢慢热闹起来,挑担子摆摊的小贩也聚起来了,门口广场俨然成为一个小小市集。
潘小园想起武松昨日随口说想吃白煎羊ròu,正瞧见不远处开着个屠宰ròu铺,便也懒得使唤下人,自己过去,叫那卖ròu的称三斤羊ròu。
一包ròu到手,才目瞪口呆地惊呼一声:“什么,要七贯钱!”
那卖ròu的搓着一双大油手,嬉皮笑脸:“娘子是足不出户的贵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脸一沉,朝那卖ròu的说道:“敲富户么?别以为我没逛过市场,米两百钱一斗,布六百钱一匹,猪ròu一百五十钱一斤,羊ròu贵些,但也贵不过五百钱,这还是当日新鲜宰的——三斤羊ròu,你管我要七贯?”
那卖ròu的见是行家,态度端正了些,可仍是一副占理儿的笑:“嘿嘿,娘子说的,那是半年前的物价,娘子不知近日城内各物涨价涨得多厉害?你去满东京城的粮米店逛一圈,能找到两贯一石的米,小人给你磕头!——娘子休要固执,小人这羊ròu两千钱一斤,如今已是良心价,给娘子抹了个零头。娘子若不信,换个ròu铺看看,或者明儿再来,说不定要涨更多哩!”
潘小园见他不像说笑,自己心里一虚:难道自己已经如此脱离生活了?
问身边小厮:“现在白米多少钱一斗?”
五六张嘴巴齐声回她:“若是遇上良心商贩,一斗米能六七百钱买下。”
还有人见她和善,凑过来说:“方才见到那个唐员外,家里本是开粮店的,这会子说是避战乱,派人大批收购粮米,眼看着粮价蹭蹭往上涨,底下小摊贩跪下来求他,都不往外卖!——像这样的大户,京城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夫人你说,这价钱能不涨么!可我们小老百姓,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勒紧裤腰带,少吃两口!”
更有人压低声音,悄悄说:“夫人也赶紧多买点粮食存着吧。听说河北东路那边战况危急,huáng河都要决口了!往后没吃的……”
她恍然如梦。回到府衙,叫来昔日的市场调查员董蜈蚣:“给我把京城里的物价,粮米、ròu蛋、布匹、茶盐,按老规矩给我抄录一份。”
……
拿到详细的物价清单,她才终于真正相信,方才那卖羊ròu的竟没骗她。
上辈子生活在和平年代,所经历的不外乎每年几个百分点的通货膨胀;至于“战争时期物价飞涨”的荒诞奇闻,什么扛着钞票买馒头,十万银元换火柴,只是在历史课本里见过;来到这个社会以来,虽然每年也有微乎其微的通货膨胀,但已经习惯了固定的物价。
而眼下大战在即,北方边境千疮百孔,各地粮食供应都出现了缺口,东京城向来是靠各州府输送物资来维持运转的,只消一个谣言,只消一处货品供应不足,都会引起局部地区的百姓恐慌,人们大量囤积各种生活必需品,更是给了jian商们可乘之机。
大肆散布不实消息,今天这个短缺,明天那个断货,趁机疯狂收购粮油布匹,抬高价格,才造成了东京城物价的一路攀升。
潘小园一头冷汗。幸亏当初打消了增发货币的念头。否则物价更是一路野马奔腾,还没等到金兵打进来,东京城自己得先乱了。
也有点想通了,国债的顺利销售,并非百分之百都是郓哥的功劳。物价涨得飞快,现金越来越不值钱,就算买成粮米也维持不了多久;而国债的利息是可以用粮食、绢帛、茶盐等物资来抵换发放的。于是将余钱“存”在国债里,反倒可以勉qiáng抵消一点点物价上涨——老百姓都不是傻子,知道如何选择最利于生存。
而如唐员外那般的不法jian商们,哄抬物价赚来巨额利润,再用于投资国债,获得稳稳的利息收入——这不明摆着薅国家的羊毛吗!
也就是薅她潘六娘自己的羊毛。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百姓的钱财被高物价“搜刮”走了,投机分子们稳赚不赔。为了迫在眉睫的战争,这股歪风邪气必须杀一杀。
她下厨,一边洗羊ròu,一边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厨房里有厨娘殷勤接过来:“何劳夫人伤手,让我们来就成了。”
她宝贝似的把羊ròu捂怀里:“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七贯钱呢,别让人做坏了。
过去在阳谷县时不太喜欢烧饭做菜,嫌耽误她赚钱的时间;可如今呢,烦劳的文书工作中腾出时间做点吃的,反倒是减压了。
但还不忘了应用一点点官太太“福利”:“给我烧水。冷水用起来扎手。”
几个下人纷纷掩嘴笑。过去曾有农民憧憬皇帝的生活,说那皇上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皇上锄地,用的一定是金锄头;皇上挑粪,用的一定是金扁担。
今有诰命夫人潘六娘,洗羊ròu时有下人专门烧热水,用的是价格十倍于羊ròu的雕花小铜炉;煎羊ròu时有人专门在旁边帮忙扇风,拿的是苏州特产的双绣鸳鸯扇;被烟火熏得头晕时,还有人殷勤递来一瓶开了塞子的异域花露,清香扑鼻,提神醒脑,是前任主人遗留下来的御赐珍品——金锄头金扁担,风光无限。
武松回来得晚。其实他五天里,有三四天胡乱睡在军营,绷紧了弦应对一切突发qíng况。也曾被外qiáng中gān的防务系统弄得焦头烂额,也曾为禁军士兵不堪一击的身板气得骂娘,也曾偶尔带领小股哨骑北上巡战,分散敌军兵力,减轻被困州县的压力。回来之后满身征尘,盔甲战袍一脱,身上能刷下两斤沙土来。
可一旦回到府衙歇脚,他还是会尽量收起一身的煞气匪气。身上的灰土让人用力掸掉,明显的血污先洗下去,杀人的刀丢在外院,散乱的头发拢拢好。知道里面有个柔软得chuī弹可破的女人等着他,不能把她吓着了。
她不嫌他脏,每次都是欢欢喜喜的迎上去相见,毫不在意地拉他那双日渐粗糙的手。他倒是过意不去,也是舍不得让花朵一般的人儿跟着他一块脏,于是不让她往怀里扑,略侧一侧身子,笑道:“先让我去洗洗。”
潘小园也就不拦他。其实她自己也爱gān净,但男人为国卖命,总不能表露出嫌弃他的样儿——他也没嫌弃自己那俩大黑眼圈啊。
等他拾掇好了,羊ròu也煎得了,细细的撒上盐和孜然芝麻粉,简单粗bào一大盆,旁边是熟菜、面饼、一壶酒。武松两眼直放光。
直到一盆ròu下去大半,才似乎把智慧和理xing吃回来,不觉感到歉疚,盆一推:“这羊ròu做得真好吃……你也吃。”
看看底下剩的都是碎渣碎骨头,厚着脸皮加一句:“剩下的这些是连筋ròu,其实最好吃。”
潘小园一点脾气没有。就算是武松的“残羹剩饭”,她从里面拣出几块漏网的好ròu,就着面饼蔬菜,吃完也就饱了——这还是看他吃得香,自己食yù大增。
武松确认一遍她确实饱了,不客气地把那盆又端回来,消灭得渣渣不剩。
心满意足一抹嘴,才想起来分辨滋味,猜一句:“你做的?”
她故作惊讶:“你怎么知道!”
武松乐得给她戴高帽:“比这府里厨娘做得好。”
她乐了,再追问一句:“哪里好了?”
“旁人知道我喜欢羊ròu里加芝麻?”
她扑哧一笑,跟他一道没心没肺乐一阵:“这不叫好,这叫投其所好。”
武松夸过几句,却又泼她冷水:“你也忙着许多公事,以后上灶做饭的事就别亲自动手,省得累坏了。”
她乖乖“嗯”一声,笑道:“也没太累,有人给我扇扇子、烧热水、打下手,惬意得很。”
武松想象着那场景,也忍俊不禁。
不过还是要再提醒一句:“还有……羊ròu价贵,你要是喜欢,买一点自己吃就成。我——我饭量大,还是吃猪ròu划算。以后别làng费钱。”
说到làng费钱,潘小园可是一肚子抱怨:“往后怕是吃不起啦。你不知道羊ròu已经贵成什么样儿了……”
把城里物价飞涨的事qíng跟他汇报清楚,“我查出来了,都是jian商囤积居奇,进了十石粮米,能把七八石压下不卖,剩下的标了高价,百姓也没办法。二哥,这些jian商得想办法治治,否则敌人还没来,他们先把经济秩序祸害乱了。”
武松这阵子长待在军营,没怎么视察民qíng,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事,眉头皱起来。
他从小便恨jian商。当年大哥卖炊饼时便没少被无良商贩欺侮。后来长大了,这些人他也没少揍。
而如今看来,无孔不入的商人们居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花样,那就不止要用揍人来解决了。
但商业的事qíng他毕竟不太懂,于是也不怕问她:“具体说说。”
第278章 保卫huáng河
说到物价, 那是她的老本行, 一肚子邪火没处发。便略略对武松讲了讲自己的看法。
末了叹口气:“其实也怪百姓太轻信。这阵子谣言满天飞, 一会儿说金兵打下太原, 一会儿说大名府陷落,官府的辟谣根本没人信——全都在囤粮屯米。最近几天又谣传说, 太原城守不住,因此河北路的守将打算放弃太原, 决了huáng河堤坝,用洪水阻挡金兵过河——就不惜淹死几十几百万的百姓!这谣言一出,京城里男女老少都慌得要死,那不等于华北今年的粮食收成直接打水漂了!……”
武松静静听她发牢骚,没说话。漆黑的瞳孔里映着烛火。一时间让人觉得他无动于衷, 一时间却又让人担心,下一刻便是惊涛怒làng。
她更加愤愤不平:“你说传这谣言的人是安的什么心, 二哥, 我怀疑城里有金军jian细,专门造谣传谣……”
武松听她说完,良久, 才似是下定决心, 低声回答:“也许……不是谣言。”
她没懂:“什么?”
空酒壶轻轻往桌上一磕,“决堤huáng河,放水阻敌——这件事,若不是谣言呢?”
她心里一毛,颤声道:“可那是huáng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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