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不跟他们客气,指着身后的jīng兵qiáng将:“天兵天将没有,但是有我们!”
周遭百姓震天价欢呼,可是固守河东路的杜充却依旧半信半疑。他胆子小,就算是三十万宋军摆在面前,也觉得奈何不了金军的一根毫毛,何况眼前的三万?
本来想着,熬上几天,官家大约就会放弃河东,让他撤退南下,行李细软已经收拾大半了;未曾想京城里变天,主战派一夜之间掌权,反而让他坚守阵地,抗战不息。杜充已经很不满意了。
再者,杜充本人心胸狭窄,刚愎自用。若是这伙援军真的打退了金兵,岂不是证明他“决堤huáng河”的战术是错误的么?再进一步,不证实了他糙菅人命、懦弱无能么?
为了保全自己的“英名”,他觉得不能让这伙人得逞。就算他们随行带着个亲王,也是个未成年不顶用的亲王。等到大宋国灭,他算个鸟!
于是一横心,封闭驿道,沿途紧闭城门。你们休想拿到一粒米的补给。
战乱时期,各地守将各自为政,圣旨都调不动,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武松率众轻装出行,又是在自己的国境内行军,原本是应该由途经各地的州府提供粮糙的。这一下立刻断粮。
更出乎意料的是,军队被挡在晋州府城门外。城头红旗招展,联排弩机对准城下大军。
未曾和敌人jiāo手,先被自己人摆了一道。
时间紧迫,太原府危在旦夕。没时间谈判斡旋。直接下令攻城。
这就是前日战报中的内容。消息经由快马加鞭送回京城,路上至少要花三天时间。说明攻城在五天前就开始了。
潘小园急问:“那昨天呢?昨天来没来信?”
周围诸人齐齐摇头。想必是战况激烈,无暇派人送信。
而今天,终于又等到了武松派来的信使。沾满泥水的一卷纸呈上来。众人立刻凑了上去。
信中颇多梁山专用的暗语和缩略词。萧让接过来,一字一字地向周围人汇报。秦桧笔尖蘸墨,准备好了全盘记录。
第284章 煞星
萧让道:“武松兄弟说……晋州府拿下来了。那个卖国贼杜充, 已经被军法处决。已派出民工加固河堤, 安抚百姓。”
先斩后奏,无人有异议。一阵小声欢呼。
孙二娘留个心眼儿,问:“兄弟们都还平安?有没有伤的?”
萧让瞥了一眼“战报”下端,刚要摇头说“没有”,脸色一滞, 一个“没”字吐了半边,含在舌尖。
孙二娘脸色一变:“快说!”
萧让从身边取出水晶老花镜, 戴上再看,终于黯然摇摇头。
“信中说……承义军统制沈刚、潘文得,乱军中马踏身亡,已按光明教教法, 就地葬了。咱们梁山的……宋万兄弟, 攻城时……奋不顾身,被流矢she中要害, 不治身亡。临终时,要求把他葬到晋州乡下祖坟里去。军中已着人护送去了。”
咣当一声, 孙二娘脚底下一只椅子踢翻了。
“不可能!你……萧先生, 信拿过来,让我看一眼!”
战报抢过去, 颠倒看了好一阵子,轻轻叹了口气。
其余几个梁山好汉一片颓然,恍惚相视。从下梁山以来,幽州城打了两仗, 东京城夺权政变,激战一天,幸得上天眷佑,大伙都是全须全尾的没损伤。未曾想,此刻有人死在了大宋自己人的手里!
潘小园汗流浃背,眼圈发热,满脑子不相信。宋万其人默默无闻,但确是她上梁山之后头一批见到的人之一。金沙滩上,一个长得很着急的胖大叔,毕恭毕敬立在晁盖身边,忠心耿耿地护佑着老大哥——似乎,还冲她笑了笑?
然而除了悲伤,还有恐惧。难道梁山众人终究逃不过一个个战死沙场的命运?在那个平行水浒世界中,梁山军南征方腊,头一个阵亡的,不也是“云里金刚”宋万么!
唯一不同的是,书中那些阵亡的好汉,是被忠君爱国的宋江带进了沟里,死于大型江湖火并;而现实中的宋万,是为了保他的家乡,保他的huáng河,死得壮烈而无怨。
难不成真是冥冥中的命数?战报里提及的、明教的阵亡二将,依稀记得,也是死在了对抗梁山的第一役。
不祥的思绪一发不可收。忽然想,原书中,宋万之后下一个战死的是谁?——慌乱中哪里记得起来!
鼻头一酸,又咬着嘴唇给自己定心,哪里有什么天定的气运命格,命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抬起头,只见梁山不少人都在垂泪,默默扯掉了鲜艳的头巾发饰。萧让还算镇定,说:“宋万兄弟为国捐躯,死在家乡,也算……对得起家乡父老。”
宗泽也十分黯然,眼前的一伙土匪此时变得可爱起来。官场里打拼这许多年,何尝见过如此真挚无瑕的qíng谊。
刚要开口说句安慰的话,角落里却传来一句温柔熨帖。
“生死人之分定,诸位英雄切莫伤心过度。宋将军等人jīng忠报国,国之英烈,丹心耀日,名垂千古。下官愚见,应给牺牲的将士们奏求敕封,另外在牺牲之处设庙塑像,供百姓祭奠追思。阵亡将士的妻儿老小,应给予抚恤,也加封赏,以策人心。推算时日,再三日便是牺牲将士的头七,应在东京城也做下法事,请求圣上出面,判施斛食,济拔沉冥,追荐超度。让百姓也知道,到底是谁替他们奋战前线,用命来护他们平安。”
梁山众人沉浸在悲痛当中,没什么太多主见,听到秦桧一五一十的安排妥当,大为感动。
孙二娘哽咽道:“正该如此,我们……我们正是没主心骨的,连这些都没想到。”
潘小园yù言又止。秦桧熟知礼乐,提出的一项项建议,确实是合乎人qíng,面面俱到。
梁山众人齐道:“那还要烦秦中丞指点。”
秦桧谦虚,惶然道:“下官也是有感而发,但下官隶属御史台,这些事,却非下官职责所在……”
宗泽不耐烦,丢一句:“现在不是事急从权么!这些为国捐躯的英雄们,难道个个有官职?休要计较什么虚名礼义,这些事就你来负责好了!”
秦桧忙道:“下官遵命。”
所有人都觉得秦中丞急人所急,实乃义薄云天,可潘小园伤感之下,总觉得他在趁机给自己揽权。
但秦桧的建议合qíng合理。若没他,放着一群礼义粗疏的梁山好汉,阵亡兄弟的后事还真不见得能料理得如此体面。
于是也就顺水推舟地说:“多谢秦中丞。”
武松远在河东,对梁山兄弟阵亡之事显然也伤恸无已。信末特意嘱咐潘小园,带上留京的兄弟姐妹们,好好慰问一下宋万的妻女——同样已被秦桧接来团聚,眼下住在东京外城军营附近的小小宅院里。
此时更多的梁山兄弟也闻讯赶来,垂泪哀悼。待qíng绪稍定,才有人想起来:“那,北伐军眼下是不是应该已到太原了?和韩世忠会师,和金军jiāo上手了?”
都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围困太原府的金兵西路军,比武松方才打下来的晋州府要勇武百倍。如果要和他们硬碰硬,是不是意味着……还有更多的兄弟即将朝不保夕?
潘小园心里一颤。明知自己军事上毫无素养,也禁不住cha一句嘴:“要不要再派援兵?”
居然有不少人点头同意:“嫂子说得有理。”
见不少人朝她看过来,脸一红,鼓起勇气,试探着建议:“咱们这里还有二三十万的各路军兵,虽然战力不qiáng,但眼下京城平定,也没什么急需用兵之处。若是再……再分拨个十万八万的军兵北上援助,也让武二哥他们有更多的腾挪余地。”
众人其实都有这个意思,见她发话,纷纷说道:“若是太原府丢了,我们这二十万兵马留在京城,又有什么意思?——咱们商量下,派谁带队去的好!”
朝廷里的武将倒是有几个,但大伙谁也信不过;梁山、明教中的jīng悍qiáng将都已出征;剩下的人选,似乎就只有……
“宗相公!”一声清脆呼喝由远而近,随后迅速闯进厅堂,“师姐!”
潘小园喜出望外,说曹cao,曹cao到。
“岳兄弟,我们正好……”
说到一半,声音哑火,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掩住了嘴。
“你……你……”
当啷一响,岳飞一把掀下头盔扔掉,露出汗淋淋的一头乱发。而那一身暗色锁子甲,竟有一半是染了血的。
众人大惊失色。他不是在城外陈留一带,练兵守御的么!
潘小园眼尖,见他行走之间似有踉跄,连忙迎过去扶住。胳膊往下一沉,岳飞一下子站不住,靠在她肩头。
几个人赶过来扶他。袖子擦去他脸上血汗,第一反应是军队哗变,急问:“怎么了?城外出什么事了?”
岳飞眼圈发红,在众人的围观之下,几乎要哭出来。
只说了一句话:“把所有兵卒都调出来,上城戒备!”
随后脚步声声,两个岳飞麾下的小兵搀着一个人进来。那人比岳飞伤得更重,跨门槛的时候轻轻一绊,七尺五六的大汉,两个小卒子扶不住,扑通倒在了地上。两人急忙又蹲下去扶。
宗泽坐在躺椅上,移动不得,急得直拍桌子:“怎么搞的!是谁!是谁!快去问!”
不用他催,所有人都认出了那重伤的身影是谁。
七八个人同时扑上去,将他架住,声音发颤,叫道:“……杨制使?杨志兄弟?”
不是留守在千里之外的幽州么!
“快叫大夫!”
杨志气息微弱,被轻轻横放在地上。面皮上的青记已经gān涸的血迹覆盖成暗黑。秦桧迅速指挥小衙役端来一碗热水。
潘小园目瞪口呆,赶紧和孙二娘、琼英一道,给他剥衣卸甲,灌水敷额。以往在梁山上,大伙喜欢开杨志的玩笑,说他丢花石纲,丢生辰纲,许是命犯煞星,运气不好;而现在,他这一副惨烈模样,岂止是“运气不好”四个字所能概括的!
但还是狠心不能让他休息,轻声追问:“杨制使,幽州……幽州怎么样了?”
杨志将一碗水吞gān净,睁大双眼,瞥一眼岳飞,哑着嗓子,吐出两个字。
“……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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