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昨天跟武大打的那遍糙稿,这话说得格外有底气。武大在旁边也虔诚地跟着点头。潘小园垂了垂眼,又大胆张眼望了一下武松,摆出一副“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你哥哥信了”的气场。然后悄悄咽了咽口水,把那盘蒸全jī推得更远些了。
武松点头道:“原来如此。”
潘小园松了一口气,却又听他放低了声音,不紧不慢地来了一句:“原来王母跟佛祖是一家人,武二今日长见识了。”
片刻寂静。潘小园有一种想把自己舌头扔去回炉重造的冲动。
武大没太听懂,憨憨问道:“什么、谁是一家人?”
潘小园和武松目光一对,各自思考了一下这话该怎么接。突然门外一响,一个衙役完美地解了围:“都头,都头,那个……知县大人请你过去一趟。”看了看武松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是……是关于县里头治安……”
武松这下推辞不得,便起身边说:“晓得了。我这就走。”
武大还诧异:“这、这么快就不吃了?”
武松从容离坐,吩咐带来的衙役收拾行李,自己绰了腰刀,拎起打好的行李,推开大门,忽然又回头:“我虽然不在此间住,但以后会常回来看你的。左邻右舍,哥哥也莫要低头不见,该卖饼馓茶,人qíng往来时,不要怕费钱,今日我在县衙领了第一份俸禄,一石米面、一贯钱,我留下粮食,剩下的现钱,不放心让衙役送来,便gān脆自己过来了。哥哥收好,慢慢把债还了,别让邻里说闲话。”
武大更不好意思了:“哎呀呀,这怎么使得!这是你半个月的盘缠呢!”一面推辞着,一面把钱珍而重之地收进小匣子里。
此时民间还不流通银两,一贯钱拿出来,便是好几斤的重量,武大接过的时候,整个人都沉了一下子。
潘小园眼见武松大踏步走入风雪里,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觉得整个房间里好像突然暖了好几度,屋角那盆炭火也似乎变得旺起来了。
武大连忙追出门去,怅然若失地站了好久,直到武松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才回过头,神qíng又是不甘,又有些不满,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娘子,我这兄弟是极好的,有他住在家里,谁还敢看不起咱们!你为什么连留也不留他一声……”
潘小园看着这张方方正正的丑脸,心里突然一阵焦躁。果然是被欺侮怕了,只想着拿兄弟来挣脸面!要不是老娘恰好穿过来,你那真正的媳妇早晚得给你下砒霜。我救了你一命,你还抱怨?
这话毕竟不敢公然说出来。她不愿搭理武大,跺一跺脚,进门回屋。外面可真冷。
刚迈步,却听到街上外面一阵男人的喧哗,由远及近一路传进来。
“哎哟哟,好一块羊ròu,倒落在狗口里!嘻嘻嘻!哈哈哈!”
第4章 骚扰
潘小园心中一颤。这台词,怎么这么耳熟呢?原著故事里,潘金莲风流娇俏,又喜欢乔模乔样的立在屋檐底下抛头露面,引来一gān浮làng子弟天天骚扰,说的不就是这么一句话吗?
赶紧回头,只见五六个年轻闲汉正哄笑着往自己身上指。领头的那个歪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双手拢在袖里,眯着一双眼,正肆无忌惮地朝自己身上打量。街上的行人见了,也放慢了脚步,笑眯眯的看热闹。
武大脸色青白,拽着她袖子,一个劲儿的往屋里拉,“娘子,快回去吧!”
潘小园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武松前脚刚走,后脚就被小流氓欺负到家门口。难不成每次都是关门躲清静?做人窝囊到这份上,无怪过去的潘金莲嫌弃看不上!
那为首的闲汉马上又欣赏起了武大的紧张样子,夸张地嘿嘿嘿笑了几声,拉长声音问:“大郎,你家小娘子气色还是不太好,听说病了?是不是晚上没得满足啊?你要卖力些啊,哈哈!”
后面几个小的一齐起哄:“应二哥真是慧眼啊,嘻嘻嘻!这好一块羊ròu,恐怕他啃不太动哟!娘子,你说是不是?”
还有的道:“哼,瞧她现在装着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儿,背地里yù求不满,不定怎么骚呢!听说病得也莫名其妙……”接着是不堪入耳的嘟嘟囔囔。
潘小园只气得浑身发抖,头脑一阵阵的懵,第一反应竟是摸手机拨110。随即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求助般四处望,只看到邻家一家帘子下面的孕妇,坐小凳子上低头纺线,眼睛看鼻子鼻子看纺锤,连耳朵根子都不带动一下。另外一条帘子悄悄掀开小fèng儿,后面闪着几张兴奋好奇的面孔,眼睛里是瞧不够的热闹。对面银铺里探出个圆脸妇人,一副了然的神qíng,转头跟后面的丫头窃窃私语,不时偷偷笑着。
新搬来的武大娘子招蜂引蝶,又不是第一次了,看她那张俏脸儿红的!被撩到了吧!叫她穿那么窄的衣裳!
猥琐不堪的眼神,苍蝇鼻涕一般粘在她身上,偏生那几个流氓自得其乐,余光看到街坊们无人制止,更是有恃无恐。武大娘子越是尴尬无助,越是让他们心满意足。
“哈哈哈,小娘子快回去罢,你家老公在chuáng上等你呢!哈哈哈哈……三寸丁谷树皮……”
潘小园走也不是,回也不是,简直快忍不住骂人了,但不能出声……一旦说出什么奇怪的词,自己可就完了……
那纺线孕妇终于后知后觉地听见什么异动,凳子往前挪了挪。但马上里间就有人大声呵斥,让她别乱看热闹。那孕妇慌忙拉了帘子,回去了
武大终于鼓起勇气迈出一步,一张脸胀得通红,使劲扯着潘小园衣袖,眼里露出乞求的神色。
那几个流氓呢,等的就是要看美女和侏儒手拉手腰并肩,居然开始chuī口哨了。
潘小园觉得自己眼泪快出来了,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只得装作什么都没听见,随着武大进了屋。心里头憋屈,手上用力,砰的一声,把嘲笑和口哨关在门外。
尽管知道被猥亵的对象并非“自己”,可心里仍是说不出的委屈。原来的潘金莲有多风流,已经不重要。如此姣好的姿色,配了武大这样一个三寸丁谷树皮,本身就是她的原罪,任凭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评头品足,生出各种联想。而街坊邻里本就看不起武大,更瞧不起她,乐得瞧个热闹,谁愿意帮她说话?
来不及感慨世道不公,便看到一盏热茶端在了自己面前。一低头,那茶杯后面是一张方方的丑脸,小胡子翘着尾巴,眉毛耷拉着,带着讨好的笑。
“娘子消气,吃茶。”
潘小园一怔,不由自主地接过来,道了声谢。
武大听到她一个“谢”字,又露出昨天那受宠若惊的神色,连声道:“娘子说什么话,娘子不恼我,我已是知足啦。”
潘小园吃一惊,赶紧咽下一口茶,“我、我怎么恼你了?”
武大讪讪道:“以前被闲人说嘴的时候,娘子不是每次都要把我骂一顿吗?我知道我没用,娘子可以骂我……”
潘小园怔了好一阵。原先那个潘金莲bào躁得可以!不过,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好青chūn和这么个人拴一辈子,谁不怨呢?隔三差五就有一帮要多猥琐有多猥琐的闲汉,在门口怪里怪气的骚扰,王八才能忍!
眼下自己不过是初来乍到,对武大,也是同qíng多于厌恶。然而谁知道三年五载过去,自己会不会被折磨成原主潘金莲的样子?
只听武大又鼓起勇气,跟她讲道理:“娘子,外面街上乱,以前我就叫你别多出门,你看,招惹多少是非……你、你生得这么好看,可不是让外面的浑人胡乱看的,是不是?”
言外之意,娘子你这副样子,出门也是撩人,待在家里,只让我做丈夫的瞧,不是很好吗?
这番话像是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好久了,吞吞吐吐的的说出来,颇有些一家之主的模样。其他人家里,丈夫都应该是这样对妻子说话的吧?
潘小园不敢苟同这样的价值观。直载了当的一句话噎了回去:“大哥,奴这几日也想通啦,与其这么别扭着过日子,不如大家都放手,落得gān净,咱们……”顿了顿,祭出了写小说时的常用句式,“和离!你与我一纸休书,咱们好聚好散,也免得多少是非口舌。”
说毕,拿出气场,目不转睛地盯着武大。
武大却像烫了一般,一下跳起来,连连摆手,道:“你你,你又来了!不成,不成,那怎么成!……”
潘小园心中一动,敢qíng她不是第一次提离婚了!
武大还在絮絮叨叨的说:“我活了三十岁,才讨到娘子这么好的媳妇,那是、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你看我都这样了,再没个继承香火的,以后都没脸见祖宗!娘子你可怜可怜我……我、我为了给你治病招魂,花了……花了……”
潘小园狠下心来,转头不去看他可怜兮兮的眼神,踱开几步,道:“可怜你?谁可怜我呢?”
武大拙于言辞,翻来覆去的也就这么几句话,见说不动她,慢慢居然也qiáng硬起来,上去拉住潘小园衣襟,好像生怕走丢的小孩子,固执地说:“反正你是我娘子。我就不放你。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写休书。死也不写!死也不写!”
潘小园眉毛一竖,qiáng压住心头怒火,还要再争,武大却放软了语气,说道:“况且你的娘家人都不在了,我若休你,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妇人家,靠什么生活?娘子就别异想天开啦,以后我多赚钱,一定能供得你好。咱们生一堆儿子……”
这一句霸道的“我养你”,在潘小园来,却有如当头一棒,顿时清醒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没经济收入,骤然间离了婚,靠什么吃饭?恐怕过不了多久,就得去县东头的丽chūn院体验人生了。
她长叹一口气。经济不独立,吃人嘴软啊。过去的潘金莲一次次试图离婚没离成,十有八九也是这个原因。
于是淡淡道:“大哥想什么呢,我也不过是被那些闲汉气着了,随口说说。”眼看着武大转悲为喜,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得赶快给自己攒些钱,才是正道。”
武大只道她打消了离婚的念头,喜上眉梢,兴冲冲地说:“我去准备今日的买卖,不能再耽搁了——今天不用做饭,娘子去楼上歇着吧。”说毕,顺手抄起她喝完的茶杯,往后面厨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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