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昏暗,过了片刻,展昭才慢慢看出自己是身在一个地窖,周遭有白色帷幕垂下,正中一口巨大棺椁,棺盖半合,棺中寒气袅袅外盈。
展昭心中一动,缓步走过去,一挨身便觉寒气bī人,伸手推那棺盖,竟是异常沉重,展昭薄唇紧抿,以掌抵那棺盖,内力运处,就听低闷声响,那棺盖辄辄移了开来。
一瞬间寒气大盛,展昭几睁不开眼来,顿了一顿,才看清棺中四围俱堆了冰块,再向内看时,脑中轰的一声,只觉身子忽然滚烫忽然冰凉,双唇嗫嚅,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端木翠正睁大了眼睛看他,睫毛上一层冰屑,嘴唇发紫,似是动了一动,只是没有声音。
展昭愣了半天,忽的反应过来,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蹦出,竟不知怎么把她抱出棺材的,急脱下身上衣裳将她裹住,四下再看,将那垂下的帷幕通通扯落,也不管扯落之声会不会引起帐外留意,将端木翠裹了一层又一层,怕是没裹成一只白熊。
帷幕裹往,又没了计较,伸手去捂她面颊,探得鼻息,一颗心重重落回实处,想了一想,又以掌贴于她后心,内力绵绵,源源注入她体内。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子终于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长睫之上挂一层霜水,牙关磕打,格格之声一阵紧似一阵。
展昭定定看住她,目光须臾不转,那牙关磕碰之声,在他听来,竟似是平生听过最美妙的声音一般了。
端木翠终于抬头看他,嘴一扁,几乎哭出来:“展昭,你再来迟一步,我就冻死了。”
她扑于展昭怀中大哭,这一扑力道甚猛,展昭经夜不睡,下盘虚浮,差点被她扑翻了去,身子晃了一晃,方自稳住,轻轻伸臂环住她,下巴在她濡湿发上蹭了蹭,唇边渐渐噙起笑意来。
她一边哭一边骂温孤尾鱼,骂的甚有创意,株连带坐,阖家往上十八代往下十八代,外加亲戚朋友邻居,有罪之余,再加三等,男女老少,无一得免。
展昭竟cha不得话去。
好容易待她骂累了,展昭才叹息道:“你就不会小声点,这么大声,十里八乡的人都招来了。”
端木翠不解,扬起脸看他,奇道:“大声了怎样?”
展昭不答,只抬头看向自己跌落之处,那里渐有人声,人影憧憧,还有刀刃戟尖,不时从破口处往下戳探。
他淡淡一笑,垂下脸来,端木翠正两手搓着口中呵气,见他垂目,又问一次:“大声了怎样?”
她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展昭微笑,摇头道:“不怎样。”
想了想又柔声道:“再大声点,也没关系。”
第108章 【沉渊】-二十六
正说话间,地窖顶盖呼啦一声被掀开,顶上大亮,四壁放下矮梯,有那等不及的,舞刀持戟,呼喝着跳将下来。
端木翠吓了一跳,从展昭怀中坐起身来,抬头打量来犯者,这一打量不要紧,打前锋的一gān人心中俱都一咯噔,高高扬刀弄戟的手,不知是该放下还是该不放,一时间皆如被施了定身法,蜡像馆人像般排排站。
刹那死寂当中,只有端木翠兴高采烈,献宝般道:“展昭你快看,这些人的打扮,跟我在西岐时的部下都是一样的。”
想了想又添一句:“温孤尾鱼还颇费了心思,从哪把他们弄来的?以为这样一来我就念旧手软了,哼。”
这一哼相当有气势,把展昭哼的想去撞墙。
“端木,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哪?”
端木翠眨了眨眼睛,正待回答,那十来个打前锋的反应过来,又是哭又是笑:“将军活了!将军活了!”
声音不大,但是相当有震慑力,一嗓子嚎过,四壁正爬梯子的骨碌碌滚下一串,还没来得及蹬梯子的赶紧将消息散播出去,有那熟知端木翠早年旧事的,散播消息的同时加重了一个“又”字,语曰:“将军又活了!”
这个“又”字用的相当贴切,须知死去活来,素来是端木翠的本事和特长,她自己懵然无知,偏把周围搅得翻江倒海喜极生悲悲来又喜,非常的有感染力感召力影响力。
端木翠瞪大眼睛,看眼前人仰马翻,展昭头大如斗,心中轻叹一口气,扶着端木翠起身,起身的一刹那,低声道了一句:“这里是沉渊。”
“沉渊哪……”端木翠恍然,但是这一恍然敌不过骤然起身时的膝上剧痛,她不禁大怒,“谁把我的腿弄成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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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展昭在沉渊中一波三折惊险迭出的经历不同,端木翠自坠下沉渊,所历种种基本可分为四步走。
第一步:坠下沉渊。
第二步:被沉渊之怪蒙蔽,认为自己已然杀身成仁,阎罗迟迟不来接,她只好在那个简陋且不上档次的泥潭会客厅中等候,等候之余,生前旧事一一闪回,百转千折,当时不解,此刻看了个透彻,心中殊不是滋味,待想起西岐一节时的尚父所为,心有不甘,翻白眼若gān,然后下定论:“姜子牙你这个小气鬼。”谁承想那时节端木将军亦在陈言旧事,有刹那时间,两人qíng为一体心意相通,她的所思所想,诉诸将军之口,惊到了展昭,那也是意料不到。
说到展昭,她倒是想的极少,概因一旦想起,好生难受,这难受来如山倒,待要忘却消弭,却艰难如抽丝,一丝一丝,盘在心窝深处,被人硬生生拈起头,一点点往外抽取,牵筋动血,痛到连呼吸都带下眼泪,只能qiáng迫自己不去想,不能想,找些什么引开自己的注意力。
找什么呢?自然是去骂始作俑者,来来去去,把温孤尾鱼腹诽了个体无完肤——否则刚刚为什么骂温孤尾鱼骂的那么熟练?无他,cao练纯熟耳。
第三步:忽然就来了另一个端木姑娘(或者说是端木将军更贴切些),让她快走,她觉得奇怪,正要细问,潭中异声大作,将军变了脸色,一把将她拽上岸来,急道:“往出口走,走!”
第四步:不管好歹,往出口处疾奔,刚一得脱,冷气透骨,定睛看时,竟是身处棺椁之中,四肢俱已冻的麻木,想略移指节亦是不能,心中叫苦不迭:“早知刚刚不走了,原来是叫我来受冻的,只知阎罗殿有热油灌顶尖刀剜心,什么时候多了棺里捱冻这一节?”
接下来前文都已jiāo代,此处不再赘述,她得见展昭,了悟自己应该是没死,还想着又被冥道中什么妖shòu蒙蔽,直到展昭提醒,她才知自己是身在沉渊。
“沉渊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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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恍然的同时对沉渊无限好奇,加上这里是西岐,目光所触,带起心头尘封两千余年的旧事,一时间恍恍惚惚,脚步虚浮,晃晃悠悠如在梦中。
直至见到杨戬。
两人四目jiāo投,都如见了鬼。
杨戬得兵卫回报,言说端木翠死而复生,先时还不尽信,匆匆赶去,迎面正撞上她来,眉眼口唇,恁的熟悉,不是她是谁?
端木翠先前所见,都是西岐的小喽啰,心头虽有震撼,也自了了,现下终于见到重量级人物,跟记忆中的杨戬一般无二,气势威仪,不让本尊,当下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上前几步,盯住杨戬瞅了半天,忽然就做出了让杨戬险些吐血的举动。
她伸手揪了揪杨戬耳朵。
杨戬猝不及防,竟然也就让她这么做了。
手感不错,她想了想,又拈起杨戬垂下的一缕头发。
指腹摩挲了半天,端木翠感概万千,金口一开,给了一句点评:“真真啊!”
感qíng这姑娘以为沉渊里的都是充气娃娃,非得亲手试试材质不成?
众目睽睽之下,杨戬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忍无可忍,怒道:“你gān什么?”
想不到这个假冒伪劣产品还敢对她chuī胡子瞪眼,端木翠立马回瞪回去:“不gān什么!”
说话间,将杨戬头发在指上绕了几绕,负气似的往下一拉,不待杨戬叫痛,又松手弹将回去。
杨戬气的那叫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围观诸人看的目瞪口呆,偏偏两位都是主将,旁人位卑言轻,不敢露在脸上,憋的非常辛苦,辛苦之余,还得给自己打气:“憋!憋死了都得憋!”
只有展昭忧心忡忡,他万料不到端木翠还有这么深藏不露的一出,低头看了看自己垂在肩上的头发,不着痕迹地将它们拂到肩后。
端木翠却是洋洋得意,歪着脑袋看杨戬:“大哥我饿了。”
一句含嗔带娇的“大哥”,杨戬无话可说。
怎么样都是死了又活转来,不管如何气她,面子上也得疼她宠她的,杨戬虽觉得蹊跷,还是先顺她意:“你先回去换过衣裳,待会用膳。”
语毕又看展昭:“你随我来。”
这年轻人,周身透着奇怪,更怪的是,怎么他一到,原本死了的端木又活了?他得好好问问。
展昭略一踌躇,正想举步,忽的臂上一紧,却是端木翠握住他手臂,警惕般看杨戬道:“他跟你去做什么?”
她还有潜台词没出口:反正你都是假的……
杨戬没好气:“我有话问他。”
“他跟你又不熟,”端木翠越俎代庖,也不管展昭乐不乐意,“有什么话你跟我说不就行了?”
然后看展昭,也不管会不会气杀杨戬:“展昭你跟我走,别理他。”
说着,果然扯着展昭就走,走了两步腿脚不便,改单脚跳,展昭只得过去扶她,兼小声提醒:“你的军帐在那头。”
初来乍到,南辕北辙。
她哦一声,转了个方向,又跳。
杨戬心中默默祝愿她摔一跤才好。
边上立着的是杨戬带过来的副将,旁观者清,他心头总觉得蹊跷,忍不住低声道:“将军,端木将军死而复生……似有些古怪。”
“古怪什么?”杨戬憋了一肚子气,“死了一回,原形毕露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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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道上,阿弥已得了消息,迎将过来,一见到端木翠,眼泪便扑哧扑哧往下落,端木翠拉了她的手,伸手去刮她鼻子:“死丫头,哭个没完没了了。你哭也就罢了,将来我真死了,你也不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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