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狂喜席卷了整个宣平,在这样翻江倒海的欣喜之中,什么猫妖戕害人命,什么公孙先生作法招魂,统统拂过脑后。公孙策他们走的悄无声息,李掌柜的忙着酒楼重新开张,也未顾得上相送。
他们的步子淡而缓,没有过多的回首,走的时候是huáng昏,三条被夕阳拉的很长的身影背后,留下一座死而复生的宣平。
“公孙先生,委屈……你了……”包拯的话将公孙策从零碎的恍惚记忆中唤回。
公孙策不觉哑然失笑:“大人,学生有何委屈?”
包拯叹息:“宣平之疫得解的功臣是谁,本府心知肚明,莫说端木姑娘因此散去一身法力,就连你和展护卫,都险些不得全身而归。叹只叹如今尘埃落定,论功行赏,真正有功之人……”
包拯沉默了。
言有尽而意无穷,包拯的意思,公孙策明白的很,自古以来,一件事两样笔墨书,jian恶的可以被颂上高台,忠贞的可以被踩进尘埃,叛贼可成明主,明主可变昏君,都说公道自在人心,人心是何其可变扭曲蒙蔽的东西,连带着将公道一发带累的可变扭曲蒙蔽。
“此趟前往宣平,原本就不是为了作名利计,又何必在事后作名利之叹?”公孙策淡然,“大人,夜色已深,早些歇息吧。”
包拯微微阖首,公孙策既然看的如此超脱,他亦不便徒作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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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大人的背影走远,公孙策收回目光,垫着隔布将砂锅的盖子掀开,浓郁的汤药味扑面而来。
移锅,熄火,盛药。
寂静的回廊,通向展昭卧房,公孙策奉着汤碗,小心翼翼。
展昭是在临近开封的路上病倒的。
原本以为,宣平疾疫得解,端木翠一并归来,于开封府而言,怎么样都说得上是一件庆事,公孙策甚至筹划着一番小聚,两盏薄酒,三五家常菜,无拘无挂,其乐融融。
谁承想展昭会倒下去。
那时他们在简易的小茶铺中饮茶,茶汤浑浊,茶屑飘在面上,端木翠很是小心地将茶屑chuī向茶杯杯缘,公孙策犹豫了半天,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端木姑娘,你暂时……不会走了吧?”
展昭忽然就停下了饮茶的动作,茶杯擎在手中,一动不动,茶面却微微漾开纹络。
端木翠继续chuī茶屑,头也不抬:“怎么走啊,再走个百十年也去不到瀛洲啊。”
“那……”公孙策试探。
“先回开封住下咯。”
展昭轻轻吁一口气,唇角漾出极淡的笑意来,他站起身来,朝向还在茶摊处忙活的小二:“小二,结账。”
紧接着,公孙策感觉似乎有暗影当头罩下,伴着带翻茶碗的声音,急抬头时,就看到端木翠慌乱地架住展昭的身子……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是马不停蹄的进城,直奔开封府,端木翠的归来与展昭的倒下都不是易于消化的小事,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他们甚至不知道以怎样的姿态迎接他们的归来。
“展大哥怎么了?端木姐你没事?你没事就好。展大哥是不是受伤了?快进房去……端木姐你这阵子可好?”
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一味的烦忧似乎对端木翠的归来过于忽略,太过的欣喜又似乎显得对展大人有些漠然。
更何况,开封府中本就有事。
匆匆安顿下展昭,张龙急急带端木翠去了红鸾的卧房。
卧房窄小,窗棂微启,红鸾静静躺在chuáng上,似是睡着了。
“端木姐你看看,前一阵子还好好的,两天前突然就……”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掀红鸾的衾被。
男女有别,张龙此举过于突兀,端木翠不觉皱了下眉头,不过她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衾被掀开处,她看到红鸾的身体,上身还是女子形状,着淡粉色衫子,下身触目惊心,尽是盘根错节的曲根,树皮斑驳,还带着gān裂的泥土。
换言之,她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树,木棉树。
端木翠轻轻叹一口气。
变化是两天前开始的,按日子推算,正是温孤尾鱼死的时候。
看起来,温孤尾鱼是以极恶毒的手段cao纵了这些jīng怪的jīng魂,他是宿主,这些jīng怪是他主体上抽生出的须芽,须芽若断,不损主gān繁茂,但主gān若灭,须芽难逃涣散的命运。
端木翠轻轻为红鸾盖好衾被,向着张龙摇摇头。
“救不了了?”张龙的眼圈忽然红了。
红鸾动了一下,苍白的眼皮睁开一线,目力所及处,模糊地看到张龙僵立的身影。
“张大哥……”她虚弱地呻吟出声。
张龙喉头滚动了一下,近似哽咽地嗯了一声,趋身过去。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悄悄退了出去。
她轻轻为两人掩上门,却没有立刻离开。
天气像是要转暖了,廊外的碧色潭水漾开chūn日的气息。
他们在宣平所历,固然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历险故事,但是与此同时,在这里,开封府里的诸人,也有自己的故事,或许平淡,或许寻常,但是于他们而言,已经是全部的世界。
她无意去探究张龙是否是对红鸾有意——红鸾的命运已成定局,门扇背后的故事,正在慢慢死去。
也许过些日子,会看到张龙一个人喝闷酒,脾气古怪,不理人。
决意杀死温孤尾鱼的时候,没有想到会带累到红鸾吧,又是一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遗憾。
回廊之上,仆从明显比平日里忙乱,有奉铜盆热水的有急往灶房煎药的,擦肩而过时,不时听到急促且轻声的展护卫怎样,展护卫怎样怎样。
其实之前她跟公孙策说过:“展昭没有大碍,只是被冥道的戾气所冲,一时逆气攻心罢了。”
公孙策很紧张:“不是有苍颉字衣护身么?”
“那是冥道啊。”
公孙策哦了一声,并不见得轻松多少,又是把脉又是施针又是下方子让灶房赶紧熬汤剂,把一gān仆从支使的人仰马翻。
这样的忙碌之中,端木翠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那我先回糙庐,明日再来看展昭。”开封府不是她的地头,人来人往,大多是生面孔,她不得一分松懈,又帮不上什么忙,qiáng烈地想回到糙庐,休整一番,洗洗弄弄。
毕竟这一趟回来,日子还长。
彼时公孙策正忙,随口嗯了一声,或者是因为他跟端木翠已经够熟,无谓拘泥俗礼。
直忙到掌灯时分,大人回府之后,免不了又是一番询问,终于得闲,洗漱之后,带着一身疲惫就寝。
半夜时忽然醒来,只是觉得心里有事,翻来覆去了一番,忽然就想起来了。
端木糙庐不是被烧了么?
这一下毛骨悚然,激伶伶从chuáng上跳下来,只汲拉着一只鞋去敲张龙赵虎王朝马汉的门,展昭还昏睡着,不敢让他知道。
事qíng一说,几个人都慌了,今时不比往日,她一个年轻姑娘,无处可去,出事了怎么办?
于是提着马灯沿街去找,几乎未曾把街巷都给找遍了,然后跟守城的官兵说了好一通软话,出城,往西郊,去端木糙庐。
快到端木桥时,赵虎眼尖,一眼看到桥下似是坐了个人。
公孙策提起马灯看了看,知道是端木翠,一颗心终于放下的同时,鼻子忽然一酸。
他让赵虎他们留在原地,自己提了灯过去,小心翼翼地提起衣襟,一步步走下坡度不算陡的河堤。
端木翠抱着膝盖,在堤下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眼睛呆呆的看着水面,眼底映出一片黑的发亮的水光。
马灯的光照亮她身前一小片湿润的土壤,她忽然低声道:“公孙先生,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她说的是糙庐。
公孙策自责到说不出话来,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很自私,为什么一回到开封,心思就全扑在开封府和展护卫身上,把端木翠给忘了呢?
她现在没有法力,没有可以驱使的jīng怪,没有其它的朋友,没有栖身之处,甚至,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
做神仙的时候,她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但是现在是凡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忽然一起面目狰狞地挤到她面前。
她在这里坐了这么久,有没有想到过这些?她或许想着,自己做过将军,做过神仙,听起来是风光无限,但是又怎么样呢,一旦打落回凡人,她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难怪她没有回开封府,依着她的执拗的脾气和xing子,一旦钻了牛角尖,怕是能在这坐到天亮。
公孙策忽然就气展昭倒下的不是时候。
他如果好端端的,那样细心的一个人,一定会提前为端木翠打理好一切,事无巨细:饿不饿,想吃什么,要住在哪里,要不要仆从侍候,闷不闷,想买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要添置什么样的衣裳、脂粉、钗钿……
不像自己,完全忽略了这一切,任她一个人孤零零的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落差,直到后半夜才想起她来……
看到她单薄的在夜半的冷风中略嫌瑟缩的纤弱背影,公孙策心中涌起父亲之于女儿般的疼惜。
“端木姑娘,跟我回府吧。”
“不想回。”
这个答案实在是在意料之中的。
公孙策叹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
……
“……不知道。”
第112章 【鬼嫁】-一
这不是成心找别扭吗?
公孙策叹了口气,好说歹说,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先把她安顿在城中的客栈住下了。
大半夜的,一队公差敲客栈的门,险些没把掌柜的吓出心脏病来,搞清缘由之后不敢怠慢,赶紧领去了上房。
回去的路上,王朝提出个人意见:“公孙先生,让端木姐住客栈不好吧,客栈那地方,人来人往随聚随散的,我端木姐万一想的多了,徒增伤感。”
公孙策没吭声。
他在纠结另一个问题:这丫头一个人住客栈,又没人看着她,她不会念头一起,偷偷跑了吧?
这个问题值得重视,现在展昭还昏睡着,她若是跑路了,将来如何向展护卫jiāo待?
不行,得把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考虑到王朝的提议,最好暂时转移到夫唱妇随阖家幸福温qíng融融的大家庭,让她感受到人qíng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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