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这才回过一点味来。柏杨看似并不qiáng硬,实际上却是早早表明了态度:他知道这是错的,但就是不改。
息事宁人是不可能的。
她不知道柏杨为什么会这样,但是这一瞬间,薛姨妈脸上悲伤脆弱的表qíng一点点收了起来,渐渐恢复平静。
她看着柏杨,慢慢的道,“杨哥儿,你是个好孩子,我头一回看见你就喜欢,心里觉得亲近。蟠儿一向胡闹,jiāo了你这么个正经的好朋友,我心里不知多么高兴。我虽然老了,眼睛却不瞎,从你来之后,蟠儿才算是走了正道。这件事qíng上,蟠儿和我们薛家都领你的qíng。”
“可你既然同蟠儿这样好,我们家的事qíng自然也没有瞒着你的。你该知道,蟠儿就是我的命根子,薛家只得他这一根独苗,我只有看着他娶妻生子才敢闭眼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杨哥儿……看在你也叫过我几天母亲的份上,我们薛家也待你不薄,就当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求你,你放了蟠儿吧!”
她说着转过头,一边抽泣一边殷切的看向柏杨,似乎在期待她的反应。
柏杨并没有立刻开口。其实薛姨妈的态度他已经猜到了,甚至可以说比自己设想的更加平和。虽然或许已经认定了是他带坏了薛蟠,但却没有qiáng硬的要把人赶走——当然,也许是做不到,也许是想先礼后兵。
摊牌这件事,本来也就是个互相试探底牌,揭露伤口的过程,所以他先前才只一直想逃避。
但无论如何,他此刻还是被薛姨妈话中隐约透露出来的某种意思给梗了一下。
薛蟠是他薛家的一根独苗,所以有很多人期待着他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言下之意,岂不就是他柏杨已经无家无口,所以可以肆意妄为么?薛姨妈甚至不求他改,而是求他放了薛蟠。
说不得还希望他最好再去找一个,好让薛蟠死了这份心,老老实实去走她们安排好的路。
这种机心她藏得很深,甚至柏杨都不确定她是否有意,但察觉到时还是不免心寒。人心是ròu长的,他虽然心中种种顾虑,但这数年来,在对薛家的事qíng上可谓尽心尽力,每个人都照顾到。然而到这种时候,薛姨妈放弃他却也毫不犹豫。
“太太求的事,我不能答应。”柏杨后退了一步,努力保持脸上表qíng的平静。
薛姨妈哭泣的动作都为之一顿,显然十分惊愕。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杨哥儿即便不顾念我这孤老婆子,难道就不顾念蟠儿么?你若真为他好,就该知道,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他就要一辈子受人指指点点。他原是薛家家主,偌大家业等着他去继承,难道杨哥儿忍心看他毁在这件事上么?”
薛姨妈能够在得知这件事之后当机立断,独自一人前来,就是抱着要解决问题的想法。
她深知夜长梦多,这件事绝对不能拖。而现在她刚刚发现此事,对薛蟠和柏杨来说,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震动和慌乱,这也是bī迫他们表态的最好时机。若是让他们冷静下来想清楚了,或许就会有别的变故。
——薛姨妈非常了解自己的儿子,薛蟠那种无法无天的xing子,不管什么样的理由都敌不过“他喜欢”三个字。一旦给了他机会,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qíng来。
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她选择了柏杨作为突破口。
在她看来,柏杨xingqíng沉稳,明晓事理,也懂得分析利害关系,只要晓之以qíng动之以理,没有不能说服的道理。
所以一个理由被拒绝,她立刻就找出了另一个,非要在这时候让柏杨表态不可。而以柏杨的骄傲,一旦应承下来,就绝不可能出尔反尔。当然,除此之外,她如此步步紧bī,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她相信薛蟠不会真的老老实实待在外头,肯定会设法偷听。
如果能让他亲口听到柏杨说放弃,那比什么办法都有效。
但她能想到,柏杨不可能想不到,“原本太太既这么说,我也不该自讨没趣,拦着蟠儿的大好前程。只是太太也知道,我这个人虽然没什么好处去,却唯有说话算话这一点还算可取。我答应过蟠儿,除非是他亲自开口让我走,否则无论谁来,我的态度都是一样。所以太太与其劝我,不如去同蟠儿好生分说。倘若他亲自来说,我立刻就走,绝无二话。”
“你这般说,是料定了蟠儿会留你吧?可这样的事qíng,纸里包不住火,纵然我能容忍,你们终究又能怎样呢?难道十年二十年,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过下去?蟠儿想不明白,难道杨哥儿你也想不明白不成?”
薛姨妈说着站起身,“我知道这件事再劝也是无用,只是这话我却也不得不说。——杨哥儿,你们就算是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我这老婆子着想,难道就不想想家里两个还没出门子的妹妹吗?宝丫头定下了和郡王府,倘若这件事传出去,这门婚事皇家难道还会认下?黛丫头更是连人家都尚未相看,届时什么人家还愿意同薛家结亲?”
她说着走到柏杨面前,“杨哥儿你细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难道非要等到事qíng不可收拾了,才来后悔?就当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求你,放过蟠儿,放过我们薛家吧!”
说完之后,她扑通一声跪下了。
第110章 磕头
没等柏杨做出反应,门便“砰”的一声被踹开了,薛蟠红着眼睛大步走进来。
薛姨妈和柏杨见状俱是一惊,甚至薛姨妈下意识的想要从地上站起,只是忽然想到现在是什么时候,便按捺住了没有动,只是转头看向薛蟠。
柏杨也在看薛蟠。
别看山盟海誓的时候薛蟠似乎什么都不怕,但是他的胆子再大,毕竟还是从小受到封建教育长大的,对他,对这个时候千千万万的人来说,“孝道”两个字,并不单只是对自己的父母孝顺听话而已。像是现代那样跟父母顶嘴的qíng况都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更遑论是大打出手?
所以父母有教训,就只能受着。哪怕薛蟠这么混不吝的xing子,薛姨妈说话也不敢不听,不过是听了就过,不放在心上罢了。一旦薛姨妈动了真格,他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而现在,他的母亲跪在自己面前。
哪怕是柏杨,也不能说自己在这件事qíng里全然无辜,即便他根本无法左右薛姨妈怎么做。
这一跪,事qíng就真的没有任何转圜,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柏杨不知道她是早有准备,还是临时想到,但无论如何,薛姨妈今日的决断,令他吃惊的同时,也不由心生几分震撼。即使平日里看起来再柔弱的女人,当她成为一个母亲,当她需要去维护自己的孩子,所能够爆发出来的能量便十分惊人。
柏杨也是人,也有母亲,也曾经这样被某个柔弱的女人护在身后,所以他不能不动容。
如果这就是她的目的,那她成功了。
那薛蟠呢?莫说是在这个年代,就是现代人自诩独立自主,如果生身母亲的在自己面前跪下,还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
哪怕只是敷衍,总要先将眼前的局面应付过去。柏杨甚至想,如果薛蟠此时开口说会和他分开,他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就算他自己也找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然而薛蟠进门之后,却是直接走到柏杨身边,将他往旁边一推,自己站在了他原本所站的那个位置上。于是薛姨妈所跪着的人,就变成了他。
“蟠儿!”薛姨妈大惊,下意识的想要站起来。
但薛蟠已经噗通一声跪下,双手抓住了她的裙摆,“妈这是要折了杨哥儿的寿!这件事全是我纠缠他,有再多错都是我的错,我这个做儿子的让您老为难,我给您赔罪,妈何苦为难杨哥儿……他、他怎么受得起呢?”
“你顾念他受不起,就不想想我受不受得起!”这番话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糙,终究让薛姨妈彻底崩溃。
她一边哭一边抓着薛蟠,使劲用手锤他,“我的命怎么这么苦?你父亲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就这么撒手去了,我战战兢兢的教养你们,生怕出了一丝错处,将来到了地下也没脸见你父亲!孽障啊!老天爷!难道我前生做了恶事,今生要受这样的报应?就算报应,也该报应到我身上!”
哭了一会儿,又转为数落薛蟠,“蟠儿……你就听妈这一句吧!倘若你继续执迷不悟,妈也没有面目见人,唯有一头碰死在你面前了!”
这最后一句话,简直听得人心悸。
薛姨妈如果真的这么做,那他跟薛蟠就真的永无可能了。
但看到她这个样子,柏杨心里也不禁生出几分茫然。也许的确是他错了……
然而这个念头才刚刚生出,他就听见薛蟠道,“太太何必如此?我是你的儿子,倘若我做错了事惹得太太生气,该受惩罚的也是我才是。可惜我年近二十仍旧一事无成,仅有的一点成就也多是托赖杨哥儿所得,别无他物可报偿生养之恩,唯这一身一命而已。”
“薛蟠!”薛姨妈还没听出来他的话中之意,但柏杨却已经明白了。连忙上前一步,然而却已经迟了。
薛蟠说完话,便松开手,朝着薛姨妈重重的往地上磕去。
薛家的地面都是用上好的石头铺就,光可鉴人,坚硬无比。他这么一磕,“咚”的一声简直如同响在剩下两人的心上。
薛姨妈大吃一惊,连忙伸手去拉他。薛蟠却还挣扎着想要继续磕,幸而柏杨已经赶上来,从背后抱住他,厉声喝问,“你这样是要bī我跟你一起死吗?”
“杨哥儿……”薛蟠顿时气弱,也不敢再继续挣扎。
薛姨妈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无限悲苦。她的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听从自己这个母亲,反倒对柏杨言听计从。从前她只觉得柏杨有见识,这对薛蟠只有好处,所以放心得很。如今再见,却是心思复杂。
这个儿子,还能拉得回来吗?
若真的qiáng行将他和柏杨分开,今日之事会不会再次重演?
薛姨妈只有这个儿子,看得真是比自己的命还重。薛蟠这么一磕,的确是吓住她了。尤其是他抬起头来,一头一脸都是血,看上去狰狞无比,更是令人无限心惊。
薛蟠就是薛姨妈的弱点,她之前坚决反对两人在一起是因为这个,现在不敢再qiáng硬的反对,也是因为这个。
她甚至不能再去bī迫柏杨。因为柏杨没有薛蟠或许还有别人,但薛蟠却真的可能会死。
这种qíng况下,薛姨妈不敢赌。
“真是冤孽呀!”她抹了一把眼泪,转头的时候视线从柏杨身上扫过,又忙忙避开。她不敢反对,但也不愿意就这么接受这件事,只好继续僵持。
柏杨现在也顾不上这个,正忙着查看薛蟠的伤势。虽说人的脑门是最硬的,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薛蟠这么瓷实的磕下去,脑震dàng估计是免不了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其他影响。这个时候没有ct,着实让人不放心。
偏偏病人不配合,问什么都是好,让柏杨无从判断,只得转头对薛姨妈道,“太太,还是先把这伤口包扎一下,再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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