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镜花忍不住道:“沈公子是否觉得像我这般,为了这一层画皮执迷至此,十分可笑?”沈làng温和地道:“林姑娘多虑了,世上人总会为色相所迷。林姑娘既有贤德,再添些颜色,如何又算得过分。”林镜花微微点头,目光中似有感激之意。
行至门口,刚要告别,却又突然道:“沈公子可是为色相所迷的世间人?”沈làng瞧着她,那面孔却已被红纱遮盖。
那面纱底下,是王怜花的脸。
明明是清逸秀美的面相,眉梢眼角却总带风流妩媚;明明是柔软多qíng的唇角,却总少不了讥诮锋利的神qíng。温柔缠绵时qíng不自控的模样他也爱看,却是正襟危坐的模样最似他。三分俏带三分冷,三分傲气里竟又掺着一股媚气,正如五月漫山遍野的绿意,猛一转头却看见一株早开的杜鹃花,万绿丛中一点红,矛盾的美丽,叫人惊喜。若说不是色相,倒也可归于色相;若说全是色相,又不尽然全是色相。沈làng想着想着失神了半晌,才被林镜花探询的目光惊醒,稍觉尴尬,只得笑了一声。
“在下亦是俗人,自然亦会被色相所迷。”林镜花听了这话,也未说什么,只是轻轻一笑。
送走了林镜花,沈làng往内厅中来,只见王怜花笑吟吟地坐在主位上,抬起眼睛瞧瞧他,小口小口地喝茶,就是不发一语。
沈làng长叹一声:“王公子,你这笔生意,可不可以不做?”
王怜花仍然只是笑:“沈大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既然应承下来,自然要做到底。王怜花虽不才,这点信用还是有的。”
沈làng苦笑道:“你若真想要那刀,我自有办法去取了给你。此事便到此为止,我们早些离开此地罢。”
王怜花唇角浮现一丝讥诮,道:“沈大侠莫非打算改行做飞贼?这可不是沈大侠的侠义作风。”
沈làng盯了他眼看,缓缓地道:“虽是不告而取,却是救了她一条命——恐怕还不止一条,沈某倒是无愧于心。”
王怜花垂首笑道:“不才怜花的区区伎俩,总是瞒不过沈大侠的眼睛。今早上才应了此事由我来做,沈大侠不cha手,沈大侠可是忘了?”沈làng沉声道:“在下却也说过王公子不要做得太过分。”王怜花言语刻薄不让,沈làng面色肃然,两人端坐堂上,便是早上一样的言语,哪里还有那旖旎缠绵的影子。
原来那温柔宁静之中,早就杀机暗伏。
倒是王怜花轻轻一笑,悠悠地道:“人心之贪念,本就无荆若是他人心中尚有善意,亦不至死,全看她自身,在下不过推波助澜罢了,沈大侠难道不知?”沈làng轻叹一声,再不言语,只站起身来,走到王怜花跟前,伸手去抚他如玉的面颊。
下颌小巧,不盈一握,指尖处是他轻笑的唇角。
王怜花一双桃花眼儿,斜斜地睨了他,眼波dàng漾:“沈公子可是为色相所迷的世间人?”方才他与林镜花所说的话,他是都听见了,还故意学了林镜花那柔媚声音语气,来嘲笑于他。
沈làng看他这促狭模样,却也不慌不忙地轻抬了他下颌,故意调笑:“不知王美人对沈某青眼有加,可亦是因为在下这三分色相——蔼—”轻薄的话还未说完,沈làng便捂着手掌急退了一步。
皱眉苦笑:“你说话时尖牙利口,咬人时竟也如此。”原来王怜花趁他说话之际,一口咬在他托着他面颊的手掌上,咬得又快又狠,咬完了还是得意地笑。
“谁瞧得上你这三分色相,且看我王公子的手段,比你俊上百倍又有何难。”
却说林镜花出了水月阁,过了一条窄道,沿着湖畔慢慢地走。只听得有人唤道:“姑娘去哪里?”林镜花听了那声音,转过头去看,原来是一个船娘叫唤她,见她回头,便道:“姑娘可要坐船?”林镜花笑道:“好罢,载我到清波门去。”那青衣船娘徐徐划着小舟靠了岸,笑道:“姑娘小心些下来。”林镜花也不要那船娘搀扶,稳稳地一脚踩在那小舟上,小舟竟也没有丝毫晃动。待林镜花坐下,那船娘便慢慢划浆离了岸。
船行至湖中,林镜花仿佛是很随意地将面纱摘去。
那小舟原本平稳之极,此时突然震了一震。
青衣船娘面色大变,直盯着林镜花的脸,自己的面色却是由白转红,由红转青,原本还是颇为平和的一张面孔,此时竟满是怨毒之色。
林镜花淡淡地笑道:“很像么?娘。”原来这其貌不扬的中年船娘,便是当年有江南第一女侠之称的林红莲。
林红莲仿佛有些失望地摇头道:“像倒是真有几分像,只是比王云梦,还差远了。”林镜花轻轻笑了下,道:“若娘所料不错,这是王怜花的面孔,倒也应该。王怜花总是男子,生得再美丽也不能与云梦仙子相比。”
她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林红莲听了却突然bào怒起来:“男子,男子又如何?便是只得了王云梦七分,也使得武林第一人的沈làng为他神魂颠倒,抛妻弃子。这两人好不要脸,乱了纲常,也不怕遭了天遣1还想再说些痛斥的话来,生生忍住,转脸朝着林镜花道:“镜花,你得了这面具,那王怜花可说了什么?”
林镜花蹙眉道:“这王怜花倒也奇怪,上次前去,他还特意说要先做个模子来,娘说此人乃是贪那宝物,却又不肯拿脸来换,故此拖延。今日却是催着女儿,说要尽早施为,倒叫女儿怀疑这脸究竟是否王怜花的脸了。若是常人,哪里肯为了区区一件宝物,连自己的面孔也肯卖于人。”
林红莲双眉一挑,突然笑道:“你那夜前去窥探,难道一点也没有看到?”
林镜花倏地红了脸道:“女儿不是和娘说了,这二人事毕,女儿故意弄了些声响,好叫他们出来,瞧一瞧真面目——那时总不至于还戴着面具罢。可只有沈làng出来了,并没有瞧见王怜花。女儿多年前,亦有幸见过沈夫人朱七七,也未必比这面孔逊色,是以怀疑。恐怕这并非王怜花的的真容。不过凑巧与云梦仙子有几分相似。”
林红莲沉吟道:“既然如此,为娘怕是得再去打探一番。”林镜花轻叹了一声,道:“其实不管这是不是王怜花的面孔,女儿都已心满意足。”
林红莲怒道:“我也真是不知你。那孔琴死去多年,何必又如此执着于斯?”
林镜花苦笑道:“倒也不是全为了孔琴。女儿未见过云梦仙子,不知如何美丽。只是得了这画后,日日看,夜夜看,总是将这画中女子想成自己,qíng愿做她。天长日久,反倒是为孔琴的牵念少些,却是对这画中女子的沉迷更多些。”她一忆及年少青chūn,口吻是说不出的苦涩,“若王怜花并非长这般模样,还请母亲宽恕,女儿只qíng愿要这张面孔。女儿却是不明白,娘为何定要女儿换作王怜花的面孔?”
林红莲长笑道:“当年王云梦自恃美丽,使得当日我倾慕之人,湖光剑傅青萍笼作入幕之宾,并羞rǔ于我,此恨至今难消。可笑王云梦自傲一世,却终于被一个男子拒绝,你知那是谁?”
林镜花迟疑道:“难道是……”
林红莲笑道:“不错,便是沈làng。沈làng当时何等倜傥,竟拒绝了天下第一美人。不料最后仍是落入王云梦之子手中,这可真是家传的狐媚子,青出于蓝胜于蓝。你若得了王怜花的面孔,便是天下第一,犹胜王云梦,娘便毁了他的容,岂非是对王云梦的绝好讽刺?至于沈làng,这负心背信之徒,便叫他无颜面对天下!”
林镜花看着母亲yīn狠的面孔,突然地就想起小伍和她提起王怜花时的神qíng,叫人凛然的鲜明。
那个孩子笑容古怪:“见到了王怜花,你离这画中人便也不远了。”当时她以为他在说见到了王怜花她便能变成这画中女子,并未在意。如今想来,也许是在说王怜花便是这画中人,冷漠俊秀的孔琴竟真是爱上这男子。
一想及此,心中突然便有一种愤怒,近乎杀意。
不管王怜花究竟是何模样,她都要做这画中人,只有她才能做这画中人。
林红莲看着女儿微微扭曲的神qíng,猜到她在想什么,心想恐怕自己的神qíng也与女儿无二,她亦知道自己现在狠毒的模样只有比往日更丑。
可是女儿如今的面孔那么美,同样的神qíng在她脸上,不过是美人的另一种风qíng。
四周安静地很,唯有船浆划水的声音。举目一望,尽是悠悠碧水,远远的岸边是一片柳绿花红,船如行在画中。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那。
第72章
林镜花家住清波门。
弄堂里面,沿着青石板路走进去,到底了便是林宅。粉墙黛瓦围起的一个小园子,园子里一座秀气的小楼。林红莲每次来看望女儿,对她qíng愿在这里居住多年总感到有些诧异,甚至还有些不满。
“这个地方冷冷清清,不是一个年轻女孩子该住的地方。”简直就像个寡妇住的地方,林红莲这么想,但是没说出来。
林镜花淡淡地道:“娘何不长住在女儿这里,也热闹些。”林镜花对母亲不喜安定这一点也颇有微词,倒也并不直言。她深知母亲是觉得这般过日子太凄清,可是一个女子这个年纪仍居无定所,岂不是另一种荒凉。
林红莲一看这园子,忍不住便皱眉道:“你便是把这园子弄一弄,种些花糙,也好些。”西子湖畔chūn暖花开,而这园子里就那么几株垂柳,看上去也蔫蔫的仿佛少了生气,总透着点惨淡,看着人都有些心慌。
林镜花笑而不答,心想总归是寂寞,何苦再挣扎。
便是一园子的姹紫嫣红,如何掩得住冷漠孤单的心境。再华美jīng致的衣裙,有这样一张面孔,亦会失了颜色。她有些凄然地想,然后便坐到了梳妆台前,懒洋洋地,打算卸了出门装束。
头一低,却突然僵祝。
huáng铜镜里那张脸,美得像chūn光,照亮了huáng昏微暗的阁楼。林镜花呆呆地坐着,突然便觉得这宁静的小楼,冷落的庭院,都涌起了chūn意。
她想取下那面具,手落在颊上,终究竟是不忍。
林红莲看在眼中,幽幽叹道:“真是美丽。可惜……”可惜不是你的。
林镜花的手掌紧握成拳,由于太过用力,指甲在掌心留下白痕,她亦浑然不觉。
半晌,才苦笑道:“怕只怕,我们二人并非沈làng与王怜花的对手。”林红莲原本见女儿还有些犹疑,此时说出这种话来,必是决心已定,心中十分满意,便笑道:“自然还有帮手。若是我所料不错,这两日就该到了。”蓝岚是在次日中午到林宅的。
52书库推荐浏览: 映日孤烟